《超新星纪元》 作者:刘慈欣 www.qisuu.com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第一章终结 在我们周围十光年的宇宙空间里,天文学家发现了十一个太阳,它们是:比邻星,半人马座A,半人马座B,以上三颗恒星在彼此的引力下维系在一起运行,构成了一个三星系统;天狼星A,天狼星B,卢伊顿726-8A,卢伊顿726-8B,以上四颗恒星分别构成了两个双星系统;巴纳德星,佛耳夫359,莱兰21185,罗斯154,以上四颗是单星。天文学家们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也许在这个空间里还有一些非常暗的或被星际尘埃挡住的恒星未被探测到。 天文学家们注意到,这片空间中有大团的宇宙尘埃存在,这些尘埃像是漂浮在宇宙夜海中的乌云。安装在人造卫星上的紫外探测器对准这团遥远的星际尘埃时,在吸收光谱中发现了一个216毫米的吸收峰,由此认为这些星际尘埃可能是由碳微粒组成的。通过这些星云的反射性质推测,组成星云的碳微粒的外部还覆盖着一层薄冰。尘埃粒子的大小范围从2毫微米到200毫微米,与可见光的波长属同一数量级,尘埃对可见光是不透明的。 正是这片星际尘埃,挡住了距地球八光年的一颗恒星。那颗恒星直径是太阳的二十三倍,质量是太阳的六十七倍。现在它已进入了漫长演化的最后阶段,离开主星序,步入自己的晚年期。我们把它称为死星。 如果它有记忆的话,也无法记住自己的童年。它诞生于五亿年前,它的母亲是另一片星云。原子的运动和来自银河系中心的辐射扰乱了那片星云的平静,所有的云体粒子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向一个中心凝结。这庄严的尘埃大雨下了二百万年,在凝成的气团中心,氢原子开始聚变成氦,死星便在核大火中诞生了。 经过剧变的童年时代和骚动的青年时代,核聚变的能量顶住了恒星外壳的坍缩,死星进入了漫长的中年期。它那童年时代以小时、分钟甚至秒来计算的演化,现在以亿年来计算了,银河系广漠的星海又多了一个平静的光点。但如果飞近死星的表面,就会发现这种平静是虚假的。这颗巨星的表面是核火焰的大洋,炽热的火的巨浪发着红光咆啸撞击,把高能粒子暴雨般地撒向太空;无法想象的巨大能量从死星深深的中心涌上来,在广阔的火海上翻起一团团刺目的涌浪;火海之上,核能的台风在一刻不停地刮着,暗红色的等离子体在强磁场的扭曲下,形成一根根上千万公里高的龙卷柱,像伸向宇宙的红色海藻群……死星的巨大是人类头脑很难把握的,按照比例,如果把我们的地球放到它的火海上,就像把一个篮球扔到太平洋上一样。 本来,死星在人类看到的星空应该是很亮的,它的视星等是-75,如果不是它前方三光年处那片孕育着另一颗恒星的星际尘埃挡住它射向地球的光线的话,将有一颗比最亮的恒星——天狼星还亮五倍的星星照耀着人类历史。在没有月光的夜晚,那颗星星能在地上映出人影。那梦幻般的蓝色星光,一定会使人类更加多愁善感。 死星平静地燃烧了四亿八千万年,它的生命壮丽辉煌,但冷酷的能量守恒定律使它的内部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一些变化:核火焰消耗着氢,而核聚变的产物氦,沉积到星体的中心并一点点地累积起来。这变化对于拥有巨量物质的死星来说是极其缓慢的,人类的整个历史对它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但四亿八千万年的消耗终于产生了它能感觉到的结果——惰性较大的氦已沉积到了相当的数量,它那曾是能量源泉的心脏渐渐变暗,死星老了。 但另一些更为复杂的物理法则,决定了死星必须以一种壮烈的方式维持自己的生命。它中心的氦越挤越紧,周围的氢仍在聚变,产生的高温点燃了中心的氦,使其也发生了核聚变。恒星中所有的氦在一瞬间燃起了核大火,使死星发出了一道强光。但氦聚变产生的核能仅为氢的十分之一,所以死星在这次挣扎之后更虚弱了。这被天文学家称为“氦闪”。“氦闪”的强光在太空中穿行三年后到达了那片星际尘埃,其中波长较长的红光成功地穿过了这道宇宙屏障。这束红光又在宇宙中旅行了五年,到达了一个比死星小得多的普普通通的恒星——太阳,也照到了被这颗恒星的引力抓住的几粒宇宙灰尘上。人们把这几粒灰尘分别叫做:冥王星、海王星、天王星、土星、木星、火星、金星、水星,当然,还有地球。这时是公元一七七五年。 那天晚上,在地球的北半球,在英国的温泉城市巴思,一个高级游乐场的音乐厅外面,一位生于德国的风琴手,威廉·赫歇尔,正用一架自制的天文望远镜贪婪地探视着宇宙。灿烂的银河是那样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把自己的生命全部灌注于望远镜中,以至于他的妹妹卡罗琳只好在他观察时用小勺向他口中喂食。这位十八世纪最卓越的天文学家,一生都在天文望远镜的目镜前度过,在星图上标注了近七万颗恒星。但这天晚上,却漏过了一颗对人类来说最为重要的星星。那天晚上,在西部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颗红色的星体。它位于御夫座的α星和β星连线的中点上,视星等为45,不算太亮,一般人即使知道确切位置也难以找到。但对天文学家来说,这颗红星无异于太空中突然出现的一盏巨灯。如果这时赫歇尔不是伏在望远镜上,而是像伽利略以前的天文学家一样,用肉眼巡视苍穹的话,他也许会做出一项发现,这发现在其后的二百多年里将改变人类历史。但这时他正聚精会神地对着他那架口径只有两英尺的望远镜,而望远镜显然是对着别的方向;最遗憾的是,这时格林威治天文台、赫文岛上的天文台以及全世界所有的天文台的望远镜都指向了别的方向…… 御夫座的红星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晚上就消失了。 也是这一年的一个夜晚,在另一个叫北美洲的大陆,八百名英军士兵正悄悄地行进在波士顿西面的公路上,红色的军服使他们像一串夜色中的幽灵。他们在春夜的冷风中紧握着毛瑟枪,希望能在天亮前赶到距波士顿二十七公里的康科德镇,按马萨诸塞总督的命令摧毁“一分钟人”设在那里的军火库,并逮捕他们的领袖。但天边很快出现了一线鱼肚白,小树林、草屋和牧场的篱笆都在晨光中现出黑色的剪影,士兵们四下看了看,发现他们只走到一个叫列克星敦的小镇。突然,在前方的一片树丛中,小火星闪了一下,一声刺耳的枪响划破了北美洲寂静的黎明。紧接着,是子弹穿过空气的啾啾声——孕育在母腹中的美利坚合众国发出了第一下蠕动。 但在太平洋对面的那个广阔的大陆上,一个文明古国已延续了五千年。这时,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有很多人正向着古国的京都日夜兼程,他们携带着从古国的各处收集的大量古书。编纂《四库全书》的征书圣旨在两年前就已下传,现在,广阔的国土上的古书仍像无数条源源不断的小溪向京都汇集。在紫禁城的一间巨大的木结构大厅中,乾隆皇帝正巡行在无穷无尽的排排书架之间,这是两年来为《四库全书》收集的典籍,它们已按经、史、子、集分成四个大类放置在这些巨大的书架上。皇帝把侍从留在了门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这个巨大的书库。为他打灯笼带路的是三个佩戴大学士花翎的人,他们是戴震,姚鼐和纪昀。和那些挂名的皇亲国戚不同,他们是《四库全书》真正的编纂官。高大的书架从四人的身边缓缓移过,在灯笼昏暗的光亮下,他们仿佛在穿过一堵堵黑色的城墙。他们来到一堆古老的竹简旁。乾隆帝战战兢兢地拿起一捆来,在灯笼摇动的黄光中,竹简上反射着几个小小的光点,仿佛是上古时代的瞳仁。乾隆轻轻放下竹简,抬头四下望望,他觉得自己仿佛处于书山幽深的峡谷之中,这是岁月之山的峡谷,在这书的悬崖之间,五千年来的无数幽灵在静静地飞扑升腾。 “逝者如斯,陛下。”一个编纂官低声说。 在那远得无法想象的外太空,死星在继续走向自己的末日。又发生了几次氦闪,但规模比第一次小,氦聚变生成的碳和氧又组成了一个新的核心。紧接着,碳氧核心又被点燃,产生出更重的氖、硫和硅元素。这时,恒星内出现了大量的中微子,这种不和任何物质发生作用的幽灵般的粒子,不断地带走核心的能量。渐渐地,死星中心的核聚变已无法支撑沉重的外壳,曾使死星诞生的万有引力现在干起了相反的事,死星在引力之下坍缩,成了一个致密的小球。组成它的原子在不可思议的压强下被压碎,中子和中子挤在一起。这时,死星上一茶匙的物质就有十亿吨重。首先坍塌的是核心,随后失去支撑的外壳也塌了下来,猛烈地撞击致密的核心,在一瞬间最后一次点燃了核反应。 五亿年引力和火焰的史诗结束了,一道雪亮的闪电撕裂了宇宙,死星化做亿万块碎片和巨量的尘埃。强大的能量化为电磁辐射和高能粒子的洪流,以光速涌向宇宙的各个方向。在死星爆发三年后,能量的巨浪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那片星际尘埃,向太阳扑来。 在死星爆发时,八光年外的人类正处于鼎盛时期。虽然,他们早已得知自己生活在宇宙间一粒小小的尘埃上,但他们并未从心理上接受这一事实。在刚刚过去的那个世纪中,他们掌握了核裂变和核聚变的巨大能量,他们用禁锢在硅片中的电脉冲造出了复杂的智能机器,自以为已掌握了征服宇宙的力量。没有人知道,死星的能量正以光速日夜兼程地扑向这个小小的蓝色行星。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人马座三星后,又在冷寂而广漠的外太空走了四年,终于到达了太阳系的外围。在那不带彗尾的彗星游荡的空间中,死星的能量同人类进行了第一次间接的接触:距地球十多亿公里的远方,有一个人造的物体在向银河系的星海孤独地跋涉着,这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从地球启程的“旅行者”号星际探测器。它像一把形状奇怪的伞,伞面是对准地球的抛物面天线。探测器上带着一块人类的名片,那是一块画有两个裸体人的铅合金板,还有一张唱片,上面录有联合国秘书长对外星文明的问候,还录有地球大海的涛声、小鸟的鸣叫和中国古曲“流水”等。这个人类向银河系派出的使者首先领略了宇宙的严酷,在它进入死星光海后,立刻变成了一堆炽热的金属。伞状天线因温度从接近绝对零度的低温突然升高而变形扭曲;检测高能射线的盖革计数仪因射线强度过大而呈饱和状态,读数反而为零;只有紫外光探测器和磁场仪正常地工作了两秒钟,在集成电路被高能射线摧毁之前,“旅行者”号上的计算机向地球发回了一串令它的制造者难以置信的观测数据。由于发射天线的损坏,设在内华达和澳大利亚的高灵敏度天线阵列,永远也不会收到这串数据。但这已无关紧要,人类很快可以亲自测量他们无法相信的一切了。 死星的强光越过了太阳系的边界——冥王星,在它那固态氮的蓝色晶体大地上激起一片蒸气;很快,强光又越过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使它们的星环变得晶莹透明;越过了土星和木星(这时,北京,那个小学毕业班的晚会刚刚开始),高能粒子的狂风在它们的液体表面掀起一阵磷光;死星的能量又以光速飞行了一个半小时,到达月球,哥白尼环形山和雨海平原发出一片刺目的白光。死星的光芒也照亮了雨海平原上的一排人类脚印,那是阿姆斯特朗和奥尔德林在四十年前留下的,当时不远处的蓝色行星上有上亿人在电视中看着他们,在那一激动人心的时刻很多人都认为宇宙是为他们而存在的。 又过了一秒钟,在太空中行走了八年的死星光芒到达地球。 第二章夜空骄阳 是中午了! 这是孩子们视力恢复后的第一个感觉,刚才的强光出现得太突然,仿佛有谁突然打开了宇宙中一盏大电灯的开关,使他们暂时失明了。 这时是二十点十八分,但孩子们确实站在正午的晴空之下!抬头看看这万里碧空,他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这绝不是人们过去看到的那种蓝天,这天空蓝得惊人,蓝得发黑,如同超还原的彩色胶卷记录的色彩;而且这天空似乎纯净到极点,仿佛是过去那略带灰白的天空被剥了一层皮,这天空的纯蓝像皮下的鲜肉一样,似乎马上就要流出血来。城市被阳光照得一片雪亮,看看那个太阳,孩子们失声惊叫起来。 那不是人类的太阳! 那个夜空中突然出现的太阳的强光,使孩子们无法正视。他们从指缝中瞄了几眼,发现那个太阳不是圆的,它没有形状。事实上它的实体在地球上看去和星星一样是一个光点,白色的强光从宇宙中的一个点迸发出来。但由于它发出的光极强(视星等为-5123,几乎是太阳的一倍),所以看上去并不小。它发出的光芒经大气的散射,好像是西天悬着的一个巨大而刺目的毒蜘蛛。 死星是突然出现的,亮度在几秒钟内达到最大。东半球的人们首先看到它。紧接着出现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恐慌,几乎所有的人都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和行动能力,整个世界呆住了。在大西洋和欧洲与非洲的西海岸看到的天象最为壮观,以下是大西洋上的一则目击记录: 日出时我们就发现了异常:太阳升出海面后,东方的海天连线处仍有亮光射上来,那是一片白光,呈放射状从海平面下一个看不到的光源发出,仿佛东方的海面下有一盏巨灯照上来。那亮光渐渐增强。这景象是那么怪异,船上所有的人都骚动不安,电台和收音机里是一片干扰声。随着那第二曙光越来越亮,天边的几片云形成的“朝霞”也发出刺眼的白光,好像是一大片白炽的灯丝……我们的恐惧也随着那亮光增长,每个人都知道那光源总要升起来的,谁也不知道会看到什么。终于,在日出三小时之后,我们又目睹了第二次日出。船长后来有一句形容那个新太阳的话十分贴切:好像宇宙中有一个巨人在电焊!当这两个太阳同时出现在天空中时,看上去更可怕的倒是我们的那个旧太阳:由于它的亮度比新太阳弱了许多,对比之下看上去发暗,成了一个黑太阳!这噩梦般的景象并不是人人都能承受,有人在甲板上发疯乱跑,有人向海里跳…… (选自《目击死星》,艾伯特·G·哈里斯著,伦敦,超新星纪元6年版) 操场上的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空中就出现了闪电,这是由于死星的射线电离大气造成的。长长的紫色电弧在纯蓝的天空中出现,越来越密,雷声震耳欲聋。 “快!回教室去!”郑老师喊。孩子们纷纷向教学楼跑去,每个人都捂着头,阵阵雷声在他们头顶炸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跑进教室后,孩子们瑟瑟发抖地在老师的周围挤成一团。死星的光芒从一侧窗中透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方形;另一侧窗则透进闪电的光,那蓝紫色的电光在教室的这一半急骤地闪动。空气中开始充满了静电,人的衣服上的金属小件,都噼噼啪啪地闪起了小火花;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使人觉得浑身发痒;周围的物体都像长了刺似的扎手。 以下是死星出现后,俄罗斯和平号空间站同在哥萨克共和国的拜克努尔航天中心,以及美国宙斯号航天飞机的通讯记录,这是和平号空间站预定坠毁前的最后一个工作组。 指令长:Д·А·沃尔采夫 飞行控制工程师:Б·Г·季诺维奇 机械工程师:Ю·Н·比耶科夫斯基 生态工程师:弗·列夫森 空间站医生:尼基塔·科什诺连科 乘员:固体物理学博士约·拉米尔,天体物理学博士亚历山大·安德列夫 电磁波通讯部分: 10∶20∶10(10时20分10秒)和平号:顿河呼叫拜克努尔!顿河呼叫拜克努尔!基地,听见请回答,基地,听见请回答…… (无回答,强干扰噪声) 10∶21∶30基地:这里是拜克努尔基地!基地呼叫顿河,请回答…… (无回答,强干扰噪声) ………… 以下为红外激光通讯部分: 10∶23∶20和平号:基地,这里是和平号!主系统干扰太大,我们已启用备用通讯系统,请回答! 10∶23∶25基地:我们听到你们了,但信号不稳定。 10∶23∶28和平号:发射和接收单元定向困难,定向控制电路的集成块在射线下失效,我们只好用光学手动定向。 10∶23∶37基地:固定发射和接收单元,我们将接过控制权。 10∶23∶42和平号:已经照办。 10∶23∶43基地:信号正常! 10∶23∶46和平号:基地,能否告诉我们现在发生了什么?我们怎么称呼突然出现的那个东西? 10∶23∶56基地:我们同你们知道得一样多。至于称呼,叫它X星吧!请把你们得到的数据传过来。 10∶24∶01和平号:下面传送的是综合辐射计、紫外线观测仪、伽玛射线观测仪、引力计、磁场计、盖革计数仪、太阳风强度计和中微子探测仪从10点开始的观察数据,同时附有可见光和红外照片136张,注意接收。 10∶24∶30和平号:(数据传输) 10∶25∶00和平号:我们的空间望远镜自X星一出现就在跟踪它,凭我们的精度测不出它的角直径,也没有发现明显的视行差。安德列夫博士认为,从以上两点和我们接收到的能量来看,X星在太阳系之外。当然这只是猜想,现在资料不足,很多事情要由地面天文台来干。 10∶25∶30基地:在地球上你们看到了什么? 10∶25∶36和平号:赤道地区有向北刮的大规模飓风,风速估计接近每秒60米,这是我们从赤道云体的变化情况估计的。这可能是X星给地球突然施加的不均匀热量造成的。呵,两极地区有大量紫外辐射和蓝色闪光,可能是闪电,它们正在向低纬度扩散。 10∶26∶50基地:现在报告你们的情况。 10∶27∶05和平号:情况不好。飞船上的飞行控制计算机系统全部被高能射线摧毁,备用系统也同时被摧毁,它的铅屏蔽失去作用。单晶硅太阳电池全部被射线破坏,化学燃料电池破坏严重,我们现在只能靠中舱的同位素电池供电,电力严重不足,只好关闭综合舱的生态循环系统,生活舱的生态循环系统工作也不正常,我们很快要穿宇宙服了。 10∶28∶20基地:基地认为,在目前情况下已不宜在轨道上继续停留,同时从系统的损坏情况来看,软着陆已不可能。美国宙斯号航天飞机现在正在3340号低轨道上,他们在地球阴影中,所受破坏较轻,尚有再入能力。我们已成功地同他们接通联系,美国人决定履行国际近地空间开发协议中关于宇航员空间救护的条款,接收你们转乘。制动程序和发动机动作参数是…… 10∶30∶33和平号:基地注意,空间站医生要和你们讲话。 10∶30∶40和平号:我是空间站医生,我认为换乘已无意义,请求取消。 10∶30∶46基地:请解释。 10∶30∶48和平号:空间站的所有宇航员均已受到5100拉德超致死剂量的高能射线照射,我们的生命只有几个小时了,即使返回地面,结果也一样。 10∶31∶22基地:(沉默……) 10∶31∶57和平号:我是指令长,请让我们留在和平号空间站上,现在这个空间站是人类观察X星的前哨,在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将尽自己的责任。我们是第一批死于太空的宇航员,如果以后有机会,请把我们的骨灰撒到家乡的土地上。 ………… (选自《公元世纪俄罗斯宇航史》第五卷,弗拉基米尔·科涅夫著,莫斯科,超新星纪元17年版) 死星在宇宙中照耀了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后,突然消失了。现在,只有巨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才能探测到死星的遗体——一颗飞速旋转的中子星,它发出具有精确时间间隔的电磁脉冲。 孩子们把脸贴在教室的窗玻璃上,从头至尾目睹了这不是日落的日落,这最怪异的黄昏。他们看到,天空的蓝色渐渐变深,很快成了夜幕降临时的蓝黑色。死星的光芒在收敛,在它的周围形成了一片暮曙光,这暮曙光最初占据了半个天空,很快缩小至围着死星的一圈,色彩由蓝紫色过渡到白色。这时天空的大部分已黑了下来,零星的星星开始出现。死星周围的光晕继续缩小,最后完全消失,死星这时已由一个光芒四射的光源变成了一个亮点。当星空完全重现时,它仍是最亮的一颗星,然后它的亮度继续减小,成了银河系中一颗普通的星星。五分钟后,死星完全消失在宇宙深渊中。 看到闪电停了,孩子们跑出教室,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荧光世界中。在黑色的夜空下,外面的一切:树木、房屋、地面……全都发出蓝绿色的荧光,仿佛大地和它上面的一切都变成了半透明的玉石。而大地的深处有一个月亮似的光源照上来,把其光亮浸透于玉石之中。夜空中悬浮着发着绿光的云朵,被死星惊动的鸟群像一群发着绿光的精灵从空中飞快掠过。最让孩子们震惊的是,他们自己也发出荧光,在黑暗中看去如负片上的图像,像一群幽灵。 “我说过嘛,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眼镜喃喃地说。 这时,教室里的灯亮了,周围城市的灯光也相继亮了起来,孩子们才意识到刚才停电了。随着灯光的出现,那无处不在的荧光消失了。孩子们原以为世界恢复了原状,但他们很快发现让人震惊的事情还没有完。 在东北方向的天边有一片红光,过了一会儿,那个方向的天空中升起了发着暗红色光的云层,像刚刚出现的朝霞。 “这次是真的天亮了!” “胡说,现在还不到十一点呢!” 那红云浩浩荡荡地飘过来,很快覆盖了半个夜空。这时孩子们才发现,那云本身就发光。当红云的前缘飘至中天时,他们看到那是由一条条巨大的光带组成的,像是从太空中垂下的无数条红色的帷幔,在缓缓地扭动变幻。 “是北极光呀!”有孩子喊。 极光很快布满了整个天空。在以后的一个星期,全世界的夜空都涌动着红色的光带。 一个星期后,当极光完全消失,灿烂的星空重新出现时,这场由超新星奏起的宇宙交响乐最后一个、也是最壮丽的一个乐章出现了:在几天前死星出现的那个位置,浮现出一片发光的星云!这是超新星爆发后留下的尘埃,死星残骸发出的高能电脉冲激发了它,使其在可见光波长发出同步加速辐射。因此,人类才能看到它。星云在缓慢地长大,现在在空中的可视面积相当于两个满月。这个大星云呈放射状,形状像一朵玫瑰花,以后人们就把它称为玫瑰星云。玫瑰星云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后就变成月光那样的银色,有满月那样亮,照亮了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使城市的灯海暗淡了许多。 从此,玫瑰星云将照耀着人类历史,直至这个继恐龙之后统治地球的物种毁灭或永生。 第三章山谷世界 死星的出现对人类世界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最早的超新星记录是在公元前1300年的甲骨文上,最近的一次是在1987年,那颗超新星位于大麦哲伦星云方向,在银河系之外,距我们大约十七万光年。从天文学的角度来讲,说这次超新星爆发近在眼前已不准确,应该是近在睫毛上。 但世界对它痴迷的时间也就是半个月左右,虽然科学界对它的研究刚刚开始,哲学界和文学艺术界由它产生的灵感还没有发酵到足够的程度,普通人已经重新埋头于自己平淡的生活了。人们对超新星的兴趣,也仅限于玫瑰星云又长到了多大,形状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不过这种关注已是休闲性质的了。 但对人类最重要的两个发现却很少有人知道。 在南美洲一个废弃的矿井中,安装了一个巨大的水槽,数量众多的精密传感器日夜监视着水槽内部静止的上万吨的水。这是人类发现中微子努力的一部分。当中微子穿透上方五百米厚的岩层后,它产生的某些效应,会在大水槽的水中产生只有最精密的仪器才能觉察的微弱闪光。今天在井下值班的,是物理学家安德森博士和工程师诺德。诺德百无聊赖地数着岩石洞壁上在昏暗灯光下发亮的道道水印,嗅着井下几乎饱和的潮湿空气,觉得自己像是在坟墓中。他从抽屉中拿出了私藏的威士忌,但旁边的安德森先把杯子伸了过来。以前博士是最反感在值班时喝酒的,为此他解雇过一名工程师,但现在他自己也无所谓了。他们在这五百米深的地下守了五年,那神秘的闪光从未出现过,大家已失去了信心。但就在这时,提示闪光出现的蜂鸣器响了,这是他们期待了五年的来自天国的圣乐!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两人扑到监视屏前,但上面漆黑一片。两人呆呆地对视了几秒钟,工程师先反应过来,冲出中控室来到大水槽边。那水槽看上去像建在地下的一幢没有窗户的高楼。他从一个小圆窗向水槽中看,用肉眼看到了水中那幽灵般的蓝色闪光。这光对于灵敏的传感器来说太强了,以至使它处于饱和状态,所以在监视屏上看不到。两人回到中控室,安德森博士伏身到其它的仪器上仔细察看。 “是中微子吗?”工程师问。 安德森摇摇头:“这粒子有明显的质量。” “那它到不了这里,它会与岩层发生作用而被阻挡住的!” “是发生了作用,我们检测到的是它的次级辐射。” “你疯了吗?!”诺德盯着安德森大叫,“能在五百米深的岩层中产生次级辐射的粒子,要有多大能量?!” 斯坦福医学院附属医院。血液病专家格兰特博士来到化验室,取他前天提交的二百份血样的化验结果。化验室主任把一沓检测结果表格递给博士,说:“院里好像没有这么多床位吧?” “你在说什么?”博士不解地看着主任。 主任指着那一沓表格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多倒霉鬼,切尔诺贝利吗?” 博士仔细看了几张表格上的结果后大发雷霆:“粗心的郝斯先生,你他妈不要饭碗了吗?我送给你的是研究统计用的正常人的血样!” 主任盯着博士看了足有一分钟,眼里透出的越来越深的恐惧让博士心里发毛,他突然拉起博士向化验室走去。 “干什么?你个白痴!” “你快抽血,我也抽,还有你们,”他对周围的化验员喊,“都抽!” 超新星爆发一个月后,暑假就要结束了。开学的前两天,那所小学召开了本学期的第一次教务会议。会开到一半,校长被叫出去接电话,回来时脸色变得十分凝重。他对郑晨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下来到会议室外面。 校长说:“小郑,立刻把你那个班集合起来。” “什么?他们还没有入学呢!” “我是说那个毕业班。” “这就更难了,那些学生已分散到五个中学,也不知他们现在入学了没有。再说,他们和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呢?” “学籍科会配合你的,这是教委冯主任亲自打来的电话。” “冯主任没说集合起来以后干什么吗?” 校长发现郑晨并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什么冯主任,是国家教委冯主任!” 集合这个毕业班并不像郑晨想的那么难,这个班的四十三个孩子很快又回到了他们的母校。他们是正在各个中学入学登记时被紧急叫回来的。当这个已经解散的班集体重新会聚后,孩子们兴高采烈,说中学真没劲,还不如重上小学呢。 郑晨和孩子们在教室里等了半个小时,都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有一辆大轿车和一辆小汽车停在教学楼前,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那个负责的中年人叫张林。校长介绍说,他们来自中央非常委员会。 “非常委员会?”这个名称让郑晨很困惑。 “是一个刚成立的机构。”张林简单地说,“你这个班的孩子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我们负责通知他们的家长,你对这个班比较熟悉,和他们一起去吧。不用拿什么东西了,现在就走。” “这么急?”郑晨吃惊地问。 “时间紧。”张林简单地说。 载着四十三个孩子的大轿车出了城,一直向西开。张林坐在郑晨的旁边,一上车就仔细地看这个班的学生登记表,看完后两眼直视着车的前方,沉默不语。另外两个年轻人也是一样。看着他们那凝重的神色,郑晨也不好问什么。这气氛也感染了孩子们,他们一路上很少说话。车过了颐和园继续向西开,一直开到西山,又在丛林间僻静的山间公路上开了一会儿,驶入了一个大院。大院门口有三名持枪的哨兵。大院中停着一大片与这辆大轿车一模一样的车,一群群孩子刚从车上下来,他们看上去年龄都与这个班的孩子差不多。 郑晨刚下车,就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是一名上海的男教师,她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打量着他周围那一群孩子,显然也是一个小学毕业班。 “这是我的班级。” “从上海来?” “是的,昨天半夜接到通知,一家一家打电话连夜把孩子们集合起来……” “昨天半夜?这么快就来了,坐飞机也没这么快呀?!” “是专机。” 他们呆呆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上海教师说:“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郑晨说。她想到,这位教师带的也是素质教育实验班。四年前国家教委开始了一项名为“星光工程”的大规模教学试验,在全国各大城市选定了一批小学班级,用一种远离常规的方式进行教学,重点培养学生的综合能力。郑晨所带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班级。 她环顾四周,问:“这里来的好像大部分都是‘星光班’?” “是的,共二十四个班级,有千人左右,来自五个城市。” 当天下午,一些工作人员进一步了解了各个班级的情况,对每个孩子都做了详细的登记。晚上没什么事,孩子们都向家里打了电话,说他们来参加一个夏令营——虽然夏天已经过去。 第二天清晨,孩子们又上了那些大轿车出发了。 车在山路上行驶了四十多分钟,来到一个山谷里。山谷两边的山坡很平缓,到深秋,这里可能会有很多红叶的,但现在还是一片绿色。谷底流着一条小河,挽起裤脚就能走过去。孩子们都下了车,聚集在公路旁的一块空地上,上千人站了一大片。一位负责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对他们讲话: “孩子们,你们从全国各地来到这里,现在我告诉你们此行的目的:我们要做一个大游戏!” 他显然不是一个常与孩子打交道的人,说话时一脸严肃,没有一点做游戏的样子,但却在孩子们中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你们看,”他指指这个山谷,“这就是我们做游戏的场地。你们二十四个班级,每个班级将在这里分到一块地,面积有三到四平方公里,很不小了。你们每个班将在这块土地上,听着,将在这块土地上建立一个小国家!” 他最后这句话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上千双眼睛一动不动地聚焦在他身上。 “这个游戏为期十五天,这十五天时间你们将自己生活在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 孩子们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听我说:在这二十四块国土上,已经放置了必需的生活资料,如帐篷、行军床、燃料、食品和饮用水,但这些物资并不是平均分配的,比如有的国土上帐篷比较多,食品比较少,有的则相反。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国土上总的生活物资的数量,是不够维持这么多天的生活的,你们将通过以下两个渠道获得生活物资: “一,贸易。你们可以用自己多余的物资来换取自己短缺的物资。但即使这样,仍不可能使你们的小国家维持十五天,因为生活物资的总量是不够的,这就需要你们—— “二,进行生产。这将是你们的小国家中主要的活动和任务。生产是在你们的国土上开荒,在土地上播下种子并浇上水。你们当然不可能等到田地里长出粮食,但根据你们开出的土地的数量和播种灌溉的质量,将能从游戏的指挥组这里换到相应数量的食品。这二十四个小国家是沿着这条小河分布的,它是你们的共同资源,你们将用小河的水灌溉开发出的土地。 “国家的领导人由你们自己选举,每个国家有三位最高领导人,权力相等,国家的最高决策由他们共同做出。国家的行政机构由你们自己设置,你们自己决定国家的一切。如建设规划、对外政策等等,我们不会干涉。国家的公民可以自由流动,你觉得哪个国家好就可以去哪里。 “下面就到分配给你们的国土上去,首先给你们的国家起个名字,报到指挥组来,剩下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我只想告诉你们,这场游戏的限制很少很少,孩子们,这些小国家的命运和未来掌握在你们手里,希望你们使自己的小国家繁荣、壮大!” 这是孩子们见过的最棒的游戏了,他们一轰而散,纷纷奔向自己的国土。 在张林的带领下,郑晨的班级很快找到了他们的国土。在这个被白色栅栏围起来的区域里,河滩和山坡各占一半,在河滩和山坡的交接处整齐地堆放着帐篷、食品等各种物资。孩子们向前跑去,在那堆物资中翻腾起来,把张林和郑晨甩在后面。郑晨听到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呼声,然后围成一圈看着什么。她走过去,分开孩子们向地上看去,一时像见了鬼。 在一块绿色的篷布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冲锋枪。 郑晨对武器比较陌生,但她肯定这些不是玩具。她弯腰拿起其中的一支,感到了沉甸甸的质感,闻到了一股枪油味。那钢制的枪身现出冷森森的蓝色光泽。她看到旁边还有三个绿色的金属箱,一个孩子打开其中的一个,露出了里面装着的黄灿灿的子弹。 “叔叔,这是真枪吗?”一个孩子问刚走过来的张林。 “当然,这种微型冲锋枪是我军最新装备的制式武器,它体积小重量轻,枪身可折叠,很适合孩子使用。” “哇……”男孩子们兴奋地去拿枪。郑晨厉声说:“别动!谁也不许碰这些东西!”她转身质问张林:“这是怎么回事?” 张林淡淡地说:“作为一个国家,必需的物资中当然包括武器。” “你刚才说,适合孩子们……使用?” “呵,你不必担心。”张林笑笑说。他弯腰从弹药箱中拿出一排子弹,“这种子弹是没有杀伤力的,它实际上是粘在一小片塑料两侧的两小团金属丝,分量很轻,射出后速度很快减慢,击中人体也不会造成伤害。但这两团金属丝充有很强的静电,击中目标时会产生几十万伏的电压,会把人击倒并致其失去知觉。但电流强度很小,被击中的人会很快恢复,不会造成永久伤害。” “被电击怎么能不造成伤害?!” “这种弹药最初是作为警用的,进行过大量的动物和人体试验。西方警察早在八十年代就装备过这种子弹,有过大量的使用案例,从没有造成伤亡。” “如果打到眼睛上呢?” “可以戴上护目镜。” “如果被击中的人从高处摔下来呢?” “我们特别选了比较平缓的地形……当然,应该承认,绝对保证安全是很难的,但受伤的机会确实很小。” “你们真的要把这些武器交给孩子们,并允许他们对别的孩子使用它?” 张林点点头。 郑晨的脸色变得苍白:“不能用玩具枪吗?” 张林摇摇头:“战争是国家历史中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必须尽可能制造一种真实的氛围,得出的结果才可靠。” “结果?什么结果?!”郑晨惊恐地盯着张林,像在看一个怪物,“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郑老师,你冷静些,我们做得很节制了,据可靠情报,有些国家让孩子们用实弹。” “有些国家?全世界都做这种游戏?!” 郑晨用恍惚的眼神四下看看,似乎在确定她是不是处在噩梦中。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请送我和孩子们回去。” “这不可能,这个地区已经戒严了。我对你说过这个工作极其重要……” 郑晨再次失去控制:“我不管这些,我不允许你们这样做,我是一名教师,有自己的责任和良心!” “我们有更大的责任,也同样有良心,正是这两样东西迫使我们这样做的。”张林用很真诚的目光看着郑晨,“请相信我们。” “送孩子们回去!”郑晨不顾一切地大喊。 “请相信我们。” 这不高的话音是从郑晨身后传来的,她觉得这声音很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听到过。看到面前的孩子们都在呆呆地看着她身后的方向,她转过身去,看到这里已站了许多人。当她看清这些人时,更觉得自己不是在现实中了,这反而使她再次平静下来。这些人中,她认出了后面几位在电视上常见到的国家高级领导人,但她最先认出的是站在最前面的两个人。 他们是国家主席和国务院总理。 “有在噩梦中的感觉,是吗?”主席神情祥和地问。 郑晨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 总理说:“这不奇怪,开始我们也有这种感觉,但很快就会适应的。” 主席的一句话使郑晨多少清醒过来:“你们的工作很重要,关系到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以后我们会对大家解释清楚这一切的,到那时,老师同志,你会为你以前和现在所做的工作感到自豪的。” 一行人开始向相邻的那片小国土走去。总理走了一步又停下来,转身对郑晨说:“年轻人,现在你要明白的只有一点: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同学们,给我们的小国家起个名字吧!”眼镜建议。 这时,半个朝阳已从山后露出,给山谷中撒下了一层金辉。 “就叫太阳国吧!”华华说。看到大家一致赞同,他又说:“我们要画一面国旗。” 于是孩子们从那堆物资中找到一块白布,华华从带来的书包中拿出一支粗记号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圆圈,“这是太阳,谁有红色笔,把它涂上。” “这不成了日本旗吗?”有孩子说。 晓梦拿过笔来,在太阳中画上了一双大大的眼睛和一张笑嘻嘻的嘴巴,又在太阳的周围画上了象征光芒的放射状线条,于是这面国旗得到了孩子们的认同。在超新星纪元,这面稚拙的国旗被作为最珍贵的历史文物保存在国家历史博物馆。 “国歌呢?” “就用少先队的队歌吧。” 当太阳完全升起来时,孩子们在他们小小的国土中央举行了升旗仪式。 仪式结束后,张林问华华:“为什么首先想到设计国旗和国歌呢?” “国家嘛总得有这两样,嗯,象征吧。总得让同学们看到国旗吧,这样大家才有凝聚力!” 张林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些什么。 “我们做的不对吗?”有孩子问。 张林说:“已经说过,你们自己决定这里的一切,照自己想的去做,我的任务只是观察,绝不干涉你们。”他又对旁边的郑晨说:“郑老师,你也是这样。” 然后孩子们选举国家领导人。过程很顺利,华华、眼镜和晓梦当选。华华让吕刚组建军队,结果班里的二十五个男孩子全是军队成员,其中的二十个孩子领到了冲锋枪。吕刚安慰那五个怒气冲冲的没领到枪的男孩儿,答应这几天大家轮着拿枪。晓梦则任命林莎为卫生部长,让她管理生活物资中所有的药品,并给可能出现的病人看病。其他的机构,孩子们决定在国家的运行过程中依需要建立。 然后,孩子们开始在新国土上安家。他们清理空地并在上面支起帐篷,当几个孩子钻进刚支起的第一顶帐篷,它倒了下来,把孩子们盖到里面,费了好大劲儿才钻出来。但这也让他们很开心。到中午时,他们终于支起了几顶帐篷,并把行军床搬进去,基本安顿下来。 在孩子们开始做午饭前,晓梦建议:应该把所有的食品和饮用水清点一下,对每天的消耗量做一个详细的计划。头两天的食品应尽量节省,因为开荒开始后,劳动强度更大,大家会吃得更多。还要考虑到开荒不顺利,不能从指挥组那里及时换到食品的情况。孩子们干了一上午活儿,胃口都出奇地好,现在又不让敞开吃,大家都很有意见。但晓梦还是晓之以理,用极大的耐心说服了大家。 张林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一切,又在本子上记了些什么。 饭后,孩子们走访了邻国,与他们进行了一些易货贸易,用多余的帐篷和工具换来了较短缺的食品,同时了解了自己的国家所处的位置:他们在小河这一侧上游的邻国是银河共和国,下游邻国是巨人国,小河正对岸是伊妹儿国,它的上下游分别是蓝花国和毛毛虫国(分别以本国国土上的特色物产命名)。山谷中还有其他十八个小国家,但距这里有一段距离,孩子们不太感兴趣。 其后的一天两夜是山谷世界的黄金时代,孩子们对新生活充满了兴奋和热情。第二天,所有的小国家都开始在山坡上开荒,孩子们使用铁锹和锄头等简单工具,并用塑料桶从小河中提水浇地。晚上,小河边燃起一堆堆篝火,山谷中回荡着孩子们的歌声和笑声,山谷世界这时完全是一个童话中美丽的田园国度。 但童话世界很快消失了,灰色的现实又回到了山谷。 随着新鲜感的消失,开荒劳动的强度开始显现出来。孩子们一天干下来累得筋疲力尽,回到帐篷里,倒在行军床上就不想起来了。晚上山谷中一片寂静,再也没有歌声和笑声了。 小国家之间的自然资源差别也显现出来。虽然相距不远,但有的国土土质松厚,开垦容易,有的则全是乱石,费半天劲也开不出多少地来。太阳国的国土属于最贫瘠之列,不但山坡上土质极差,最要命的是河滩太宽。指挥组有一个规定:较平整的河滩只能作为居住地,开荒必须在山坡上,在河滩里开出的地不被承认。有的国土山坡距小河较近,可以排成一个人链向山坡上传递水桶浇地,这是一个高效省力的办法。但太阳国宽宽的沙滩拉大了小河与山坡的距离,排不成人链,只能单人一桶桶地向坡上提水,劳动强度增大了许多。 眼镜提出了一个设想:在小河中用大石块筑一道坝,河水可以从坝上漫过或从石块的缝隙中流走,但水位也相应抬高了;再在山坡下挖一个大坑,用一条小水渠把河水引到坑里。这一设想得到一致赞同,于是,太阳国抽调了十名壮劳力干这个工程。工程一开始,就遭到了下游巨人国和蓝花国的强烈抗议。虽然眼镜反复向他们解释堤坝只是抬高了水位,河水仍从坝上流过,不会影响下游河段的流量和水位,但下游两国死活不答应。华华主张不理睬他们的抗议,工程照常进行。但晓梦经过仔细考虑后认为,应该搞好与邻国的关系,从长远考虑不能因小失大。同时,小河是山谷世界的公共资源,与它有关的事情都很敏感,太阳国应该在山谷世界树立起自己良好的形象。眼镜则从实力方面考虑,虽然吕刚一再保证与下游两国一旦爆发冲突,军队能保证国家的安全,但人家毕竟是两个国家,轻率挑起冲突是不理智的。于是,太阳国放弃了原工程计划,在不建坝的情况下挖了一条引水渠,水渠比原设计深一倍,引到山脚下坑里的水也比原来少得多,但还是使开荒效率提高了很多。 现在,太阳国似乎引起了指挥组的注意,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除张林外又增加了一个人。 第四天以后,各种纠纷和冲突在山谷世界急剧增多,大部分都是由自然资源分配和易货贸易引起的。孩子们对冲突的调解是没有什么技巧和耐心的,山谷中开始出现枪声。但这些冲突都局限在小范围内,还没有扩大到整个山谷世界。在太阳国这一带,局势相对平静。但第七天由饮水引起的冲突,彻底打破了这种平衡。 小河中的水浑浊不堪,不能饮用,而山谷世界中随生活物资配发的饮用水数量是有限的,且分配不匀。有的小国家占有的饮水量是其他小国家的几倍甚至十几倍,这种分配的差别远大于其他物资,显然是策划者有意设置的。开荒的成果只能换取粮食而不能换饮水,所以在第五天以后,饮水问题成了一些小国家生存下去的关键,自然也成了冲突的焦点。在太阳国周围的五国中,银河共和国占有的饮水量最大,是其他小国家的近十倍。它对面的毛毛虫国饮水首先耗尽,那个小国家的孩子干什么都无计划,挥霍无度。开始,因懒得去河里取水,洗脸洗手都用饮用水,结果早早就陷入困境。于是他们只好与河对岸的银河共和国谈判,想通过易货贸易来换取饮用水,但对方提出的要求让他们绝对无法接受:银河共和国要毛毛虫国用土地换水! 这天夜里,太阳国从对岸的伊妹儿国的一个孩子那里得知,毛毛虫国向他们借枪,一借就是十枝,还借子弹,并声称如果不借就向他们开战。毛毛虫国的四十五个孩子中,就有三十七个是男孩子,自恃军力雄厚;而伊妹儿国正相反,三分之二是女孩儿,根本打不了仗。他们不想惹麻烦,加上毛毛虫国答应他们的优厚条件,就把枪和子弹借给他们了。第二天中午,毛毛虫国的国土上响起了枪声,那些男孩子们在学习射击。 在太阳国紧急召开的国务会议上,华华这样分析形势:“毛毛虫国肯定要发起对银河共和国的战争。从军事实力上看,银河共和国肯定战败,被毛毛虫国吞并。毛毛虫国本来就有大片优良的山坡地,再拥有银河共和国的饮水和武器,那就十分强大了,迟早要找我们的麻烦,应该及早准备才好。” 晓梦说:“我们应该与伊妹儿国、巨人国和蓝花国结成联盟。” 华华说:“既然这样,我们还不如趁战争爆发之前,把银河共和国也拉入联盟,这样毛毛虫国就不敢发动战争了。” 眼镜摇摇头说:“世界战略格局的基本原理是势力均衡,你们违反了这个原理。” “大博士,你能不能说明白些?” “一个联盟,只有面对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的威胁时,才是稳定的,面对的威胁太大或太小,这个联盟都会解体。再向上游的国家都离我们较远,我们六国是相对独立的系统,如果银河共和国也加入联盟,毛毛虫国就找不到结盟者,必然陷入了绝对的劣势,对联盟构不成威胁,联盟也就不稳定。再说,银河共和国自恃有那么多饮用水,自高自大,会认为我们打它水的主意,也不会真心与我们结盟。” 大家都同意这个看法。晓梦问:“那剩下的这三个国家愿意与我们结盟吗?” 华华说:“伊妹儿国没有问题,他们已经感觉到了毛毛虫国的威胁;至于其他两个国家,由我去说服他们。结盟符合他们的利益,加上在水坝纠纷中,我国给他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我想问题不大的。” 当天下午,华华出访相邻三国。他发挥了卓越的辩才,很快说服了这些小国家的领导人。他们在三国交界处的小河边开会,正式成立三国联盟。 这之后,派驻太阳国的观察员又增加了一人。 指挥组设在山顶上的一个电视转播站里,从这儿可以俯视整个山谷世界。三国联盟成立的这天晚上,同前几天一样,郑晨来到转播站的小院外,长时间地看着夜色中的山谷。一天的劳累后,孩子们都睡了,下面只能看到零星的几点灯火。 现在,郑晨已把自己完全投入了这场游戏,不再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这之前,她设想过无数个答案,但都不成立。昨天在太阳国,她听到几个孩子也在谈论这个话题。 “这是在做科学试验,”眼镜对其他几个孩子说,“我们这二十四个小国家就是世界的模型,大人们要看看这个模型怎么发展,然后他们才知道国家以后怎么办。” 有孩子问:“那为什么不让大人们来做试验呢?” “大人们知道这是游戏,就不会认真地玩,只有我们能认真地玩,这样结果才真实。” 这是郑晨听到过的最合理的说法。但总理的那句话总是在她的脑际回响: “世界已不是原来的世界了。” 这时,原来用作转播站职工宿舍的那间小屋的门开了。张林走出来,来到郑晨身边,同她一起看着山谷,说:“郑老师,目前所有的小国家中,你的班级是运行得最成功的,那些孩子素质很高。” “你怎么说他们是最成功的?据我所知,在山谷最西边有一个小国家,现在已吞并了周围五个小国,形成了一个国土面积和人口数都是原来五倍的国家,现在还在不停地扩张。” “不,郑老师,这并不是我们所看重的,我们看重的是小国家自身建设的成就、自身的凝聚力、对自己所处的小世界的形势判断,以及由此所做出的长远决策等等。” 山谷世界的游戏是可以自由退出的。这两天,几乎每个小国家都有孩子上山来到指挥组,说他们不玩了,越来越没意思了,干活太累,还用枪打仗,太吓人了。负责人对他们说的都是同一句话:“好的,孩子,回家去吧。”于是他们被很快送回了家。以后他们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有人对此抱恨终生,也有人暗暗庆幸。但惟独太阳国无一个孩子退出,这是最为指挥者们看重的一点。 张林说:“郑老师,我很想知道那三个小领导者更详细的情况。” 郑晨回答:“他们的家庭都很普通,但仔细看看,与一般家庭又有些不同。” “首先说华华吧。” “他父亲是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母亲是舞蹈教师。华华受父亲的影响很大,他父亲也确实很特别,给人的印象是很大气,对事情看得很深很远,但对自己的生活细节毫不关注。去家访时,他同我大谈世界形势和中国应该采取的未来战略,却不过问自己孩子在学校的表现。” “很超脱的人。” “不,不是超脱。他谈那些并不是一种置之度外的消遣,他是怀着一种强烈的参与感去谈那些世界和国家大事的。这人也很有进取心,但可能正是这种过分的大气和对周围细节的漠不关心,使他在事业上至今没什么成就。华华虽受他的影响,但与他又有很大的不同,这孩子最大的特点是很有感召力,有行动的魄力,能把周围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比如他组织班里的孩子摆过地摊,制造并放飞过一个大热气球,曾到远郊的河上乘小船漂流,等等。这孩子在精神上的气魄和胆略是这个年龄的孩子中极少见的,他的缺点是气质中冲动和幻想的成分多了些。” “你对自己的学生了解得真细。” “我和他们是朋友。关于严井,呵,就是眼镜,有一个地地道道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专业上父亲是文科,母亲是理工科。” “我看到这孩子的知识面很广。” “是的。但他最出色的素质是看问题很深刻,比其他的孩子深得多,能从各个角度看到别的孩子看不到的东西。你可能不相信,我在备课时常常征求他的意见。但这孩子的短处也很明显:过分内向,不善于与人打交道。” “班里别的孩子好像并不在意他这点。” “是的,他的博学吸引了他们,也赢得了他们的敬意。孩子们讨论重大问题并做出决定时总离不了眼镜的参与,这也是他这次当选的原因。” “晓梦呢?” “这孩子的家境很特殊,她原来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父亲是记者,母亲是专业作家。在她小学二年级时,父亲在一次外出采访中因车祸身亡,后来母亲又患了尿毒症,靠透析维持生命,家里还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她母亲和老人都在去年去世了,但在这之前的三年时间,这孩子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在那种情况下,学习成绩还是班上最好的。我带这个班的时候,也是她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每天早上一进教室我就首先看她,想从她脸上看出疲惫,但从来没有,只看到了……” “成熟。” “是的,是成熟。你看她那目光,透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成熟。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上学期,我曾带着全班到西郊参观航天控制中心。别的孩子都沉浸在高技术的奇迹中;在同基地的工程师进行的座谈中,孩子们都说我国应该再把宇航员送上太空,并立刻建造大型空间站和登月。只有晓梦提问,建造那样一个空间站需要多少钱。在得到一个大概的数字后,她说这些钱可以让全国所有上不起学的孩子上完小学和初中了。接着,她就说出了全国失学儿童的准确统计数字,还说出了每个孩子上小学和初中所需要的钱数,连不同地区的差别和物价增长的因素都考虑到了,令在场的大人们很吃惊。” “她身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孩子们呢?” “一种信任感。她是班上孩子们最信任的人,能够解决孩子们中许多连我都无法解决的复杂问题。她很有管理才能,作为班上的学习委员,她把自己职责内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有条理。” “哦,还有一个孩子我想了解一下:吕刚。” “这孩子我也不太了解,他最后一个学期后半段才转学过来。他的家庭可不一般,父亲是一位将军。受父亲影响,他很喜欢武器和军事,这孩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来到班里后,他任体育委员,只干了一星期,就使我们班的足球水平从年级的倒数第二升到第一。按照学校的规定,是不能额外增加训练时间的,其实他根本就没有训练我们班的足球队,只是在战术上做了些调整。最让我吃惊的是:由于以前所在学校的条件限制,他自己以前很少接触足球,也不怎么会踢。另外给我印象较深的是这孩子的精神力量:在一次越野赛中,他的脚扭了,肿得连鞋子都穿不上,但还是坚持跑完了全程,到终点时那里已经没人了。这种坚强在现在的孩子们中确实少见。” “郑老师,最后一个问题……啊,你先说吧。” “我想说明的是,如果你认为这个小国家是最成功的,那是集体的力量。这个班虽然有几个比较出色的孩子,但其最大的优势在于集体的力量,如果把他们分开来放到各个地方,可能就什么也不是了。” “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这很重要。郑老师,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的儿子没成为你的学生。” “他多大了?” “十二岁,幸运的年龄。” 几天后,郑晨才理解了张林最后这句话的含意。这时,玫瑰星云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它那蓝色的光芒使山谷中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 “啊,它又长大了,上面那个花瓣的形状也变了些。”郑晨指着星云说。 “它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会一直长下去。据天文学家预测,当它达到最大时,将占据天空五分之一的面积,地球的夜晚将如白日阴天时那么亮,夜将消失了。” “天啊,那将是怎样一幅景象呢?”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看看这个……”张林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槐树。在星云的蓝光中,可以看到树枝上挂满了白色的槐花。 “这个时节怎么会开槐花呢?我这几天注意到山上的植物很异常,很多都开了花,花的形状也很怪异。” “这里与外界已经隔绝,我们这几天都没看新闻,听说在市里的市场上,出现了许多奇异的蔬菜和果品,其中包括苹果那么大的葡萄……” 这时,山谷中响起了一阵枪声。 “是太阳国的位置!”郑晨失声惊叫。 张林看了看说:“不,是在他们上游,毛毛虫国开始进攻银河共和国了。” 枪声变得密集起来,山谷中可以看到一片枪口喷出的火焰。 “你们真的打算任事情这么发展下去吗?我的精神已经承受不了了。”郑晨的声音有些发颤。 “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据统计,五千年的文明史中,真正和平的时间加起来只有一百零七年。就是现在,人类世界还是战争不断,我们不是照样生活吗?” “可他们是孩子!” “很快就不是了。” 这天下午,毛毛虫国答应了银河共和国的交换条件,同意用未开垦的土地中最好的一块来交换饮用水,但提出要举行一个土地交接仪式,双方各派出一支由二十个男孩儿组成的仪仗队。银河共和国答应了这个条件。当双方的国家领导人和仪仗队正在举行升降旗仪式时,埋伏在周围的十多名毛毛虫国的男孩儿,突然向银河共和国的仪仗队射击,毛毛虫国的仪仗队也端枪扫射,银河共和国的那二十名男孩子在一片电火花中相继倒地。十分钟后,当他们浑身麻木地醒来时,发现已成了毛毛虫国的战俘,自己的国土也全部落入敌手。在这段时间里,毛毛虫国的军队冲过河进攻银河共和国,对方只剩下六名男孩儿和二十多个女孩儿,枪支全随仪仗队落入敌手,连招架之功都没有了。 毛毛虫国吞并银河共和国后,果然立即对下游的三国联盟提出了领土要求。他们一时还不敢对三国发动军事进攻,只是打饮用水这张牌,因为下游三国的饮用水即将耗尽。 这时眼镜广博的知识再次发挥了作用。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五个洗脸盆在底部钻许多小孔,分别装上石块摞起来,石块的直径由上往下渐次减小,这就做成了一个水过滤器。吕刚也提出一个净水方法:把野草和树叶捣成糊状,放入水中搅拌,待其沉淀后水就被净化。他说,这是在随父亲看部队的野外生存训练时学到的。他们把用这两种方法处理后的水送到指挥组去鉴定,结果达到了饮用标准。这之后三国联盟反而可以向毛毛虫国出口饮用水了。 毛毛虫国开始准备进攻三国联盟,孩子们已无心去开荒,扩张领土已成了他们惟一的兴趣,也是未来食品的惟一来源。但他们很快发现这已经没有必要了。 从小河上游传来消息,山谷最西边的星云帝国已连续吞并了十三个国家,形成了一个超级大国,他们那人数达四百多的大军正沿山谷而下,声称要统一山谷世界。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毛毛虫国的领导人完全没有了吞并银河共和国时的魄力,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其结果是毛毛虫国乱做一团,最后作鸟兽散了。那些孩子们有的到上游去投了星云帝国,大部分则找指挥组退出游戏回家了。三国联盟中的巨人国和蓝花国也随之解体,除了少数孩子投奔太阳国外,大部分也都退出了游戏。这样,只剩下太阳国在山谷的一端面对强敌。 太阳国的全体公民,决心战斗到底保卫国家。孩子们对这十多天来他们撒下汗水的小小国土产生了感情,由此产生了让指挥组的大人们都惊叹的精神力量。 吕刚制定了一个作战方案:太阳国的孩子们把那片宽阔河滩上的帐篷全部推倒,用各种杂物筑成了两道防线,分别位于河滩的东西两侧。河滩西侧首先迎敌的第一道防线上,只布置了十个男孩儿,吕刚吩咐他们:“你们打完一梭子后,就喊‘没有子弹了!’,然后向回跑。” 防线刚布置完毕,星云帝国的军队就沿山谷密密麻麻地拥了过来,很快布满了原来银河共和国和毛毛虫国的国土。有个男孩子在用扩音器喊: “喂,太阳国的孩子们,山谷世界已经被星云帝国统一,你们这些小可怜还玩个什么劲啊,快投降吧!别给脸不要脸!” 回答他们的只有沉默。于是,星云帝国开始进攻。太阳国第一道防线的孩子开始射击,进攻的帝国军队立刻卧倒,双方对射起来。太阳国防线的枪声渐渐稀下来,有一个孩子大喊:“没子弹了!快跑啊!”于是防线上的所有孩子起身向后跑去。“他们没子弹了!冲啊!”帝国军队见状,起身高呼着成群冲来,当他们冲到那片河滩开阔地的一半时,太阳国第二道防线的冲锋枪突然开火,帝国军队猝不及防,被打倒了一大片,后面的孩子见状向回跑,第一次进攻被打退了。 待到那些被带电子弹击中的孩子们都爬起来后,星云帝国马上组织了第二次进攻。太阳国这时子弹真的不多了,他们看着那十倍于己的、沿河边谨慎行进的大群帝国士兵,准备做最后的抵抗。这时有孩子惊呼:“天啊,他们还有直升机!” 真有一架直升机从山后飞来,在战场上空悬停,飞机上的扩音器中响起一个大人的声音: “孩子们,停止射击!游戏结束了!” 第四章国家 天刚黑下来时,三架载着五十四个孩子的直升机向市内飞去。这些孩子中,郑晨班级的有八个,其中包括华华、眼镜、晓梦和吕刚,同他们在一起还有包括郑晨在内的五名教师。 直升机依次降落在一幢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前,这个建筑物外表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建筑的朴素风格。山谷游戏指挥组的负责人和张林带领着这五十四个孩子进了大门,沿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走廊尽头,有一扇有着闪光黄铜把手、包着皮革的大门,孩子们走近时,门前两位哨兵轻轻把门打开,他们走进了一个宽阔的大厅。这是一个发生过很多大事的大厅,在那些高大的立柱间,仿佛游动着历史的幻影。 大厅中有三个人,他们是国家主席、国务院总理和军队的总参谋长。他们在这里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在低声地谈着什么,当大厅的门打开时,他们都转身看着孩子们。 带孩子们来的两位老师走到主席和总理面前,低声简短地汇报了几句。 “孩子们好!”主席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把你们当孩子了,历史要求你们在这十分钟时间里,从十三岁长到三十岁。首先请总理为大家介绍情况吧。” 总理说:“大家都知道,一个月前发生了一次近距离的超新星爆发,你们肯定已对其过程了解得很详细,就不多说了。下面只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情。超新星爆发后,世界各国的医学机构都在研究它对人类的影响。现在,我们已收到了来自各大洲的权威医学机构的信息,他们同国内医学机构得出的结论是相同的。超新星的高能射线完全破坏了人体细胞中的染色体,这种未知的射线穿透力极强,在室内甚至矿井中的人都不能幸免。但对一部分人来说,染色体受到的损伤是可以自行修复的:年龄为十三岁的人有百分之九十七可以修复,十二岁和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可百分之百修复;其余的人的机体受到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他们的生存时间,从现在算起,大约还有十个月至一年。超新星在可见光波段只亮了一个多小时,但其不可见的高能射线持续了一个星期,也就是天空中出现极光的那段时间,这期间地球自转了七圈,所以全世界都是一样的。” 总理的声音沉稳而冷峻,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孩子们的头脑一时还处于麻木之中,他们费力地思考着总理的话,好长时间都不明白。突然,几乎在同时,他们都明白了。 几十年后,当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代人成长起来,他们对父辈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受很好奇,因为那是有史以来最让人震惊的消息。新一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们也做了无数种生动的描述,但他们全错了。以下是四十五年之后一位年轻的记者对一位长者的采访记录: 记者:能形容一下您听到那个消息时的感觉吗? 长者:当时还没有什么感觉,因为一时还弄不明白。 记者:花了多长时间才弄明白呢? 长者:因人而异。立刻明白的几乎没有,有人要半分钟,有人要几分钟,有人要几天。当时还有些孩子一直处于恍惚状态中,直到超新星纪元真正到来时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现在想想真是奇怪,那么简单的一个信息怎么就那么难理解? 记者:那您呢? 长者:很幸运,我三分钟后就明白了。 记者:描述一下当时的震惊好吗? 长者:没有震惊。 记者:什么……那恐惧呢? 长者:没有恐惧。 记者:(笑笑)都这么说,当然,我理解,这种震惊和恐惧的程度是很难用语言表达清楚的。 长者:请相信,震惊和恐惧这类感觉,当时真的没有。现在想想,我们自己也难以理解。 记者:那是什么感觉? 长者:陌生。 记者:…… 长者:在我们那个时代,有这样一件事:有一个先天性的盲人,有一天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这震动不知把他脑袋里的哪根神经打通了,他的眼睛能看见了!于是他好奇地到处看……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感觉,这世界对我们来说突然变得完全陌生了,好像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它似的。 (选自《生于公元世纪》,亚柯著,北京,超新星纪元46年版) 在国家心脏的这个大厅里,这五十四个孩子现在就体味着这种强烈的陌生感。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凌空劈下,把过去和未来从这一点齐齐斩断,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时,从那宽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刚刚升起的玫瑰星云,它把蓝色的光芒投到大厅的地板上,仿佛宇宙中的一只巨眼,凝视着这个怪异的不可理解的世界。 那一个星期的时间里,太阳系处在高能射线的飓风之中。高能粒子如暴雨般冲击着地球,使得大地和海洋笼罩在密密的射线暴雨中!高能粒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过人们的躯体,穿过组成躯体的每个细胞。细胞中那微小的染色体,如一根根晶莹而脆弱的游丝,在高能粒子的弹雨中颤抖挣扎,DNA双螺旋被撕开,碱基四下飞散。受伤的基因仍在继续工作,但经过几千万年进化的精确的生命之链已被扭曲击断,已变异的基因现在不是复制生命而是播撒死亡了。地球在旋转,全人类在经历一场死亡淋浴,在几十亿人的体内,死神的钟表上满了弦,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 世界上十三岁以上的人将全部死去,地球,将成为一个只有孩子的世界。 这五十四个孩子与外面其他的孩子不同,对于他们紧接着还有一个消息,将使这在他们眼中刚刚变得陌生的世界四分五裂,将使他们悬浮于茫然的虚空之中。 郑晨首先醒悟过来:“总理,这些孩子们,如果我没有猜错,是……” 总理点点头,平静地说:“你没有猜错。” “这不可能!”年轻的小学教师惊叫起来。 国家领导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们是孩子,怎么可能……” “那么,年轻人,你认为该怎么办呢?”总理问。 “……至少,应在全国范围内选拔。” “你认为这可能吗?怎么选?与成人不一样,孩子们并没有一个全国范围的由上至下的社会结构,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在四亿孩子中找到最有能力和最适合承担这种责任的人。十个月的时间只不过是一个预测,我们拥有的实际时间可能比这少得多。成人世界随时都可能丧失工作能力,在这人类最危难的时刻,我们绝不能让整个国家处于没有大脑的状态,我们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所以,我们与世界各国一样采取了这种非常特殊的选拔方式。” “天啊……”年轻的教师几乎要昏倒了。 主席走到她面前说:“你的学生们未必同意你的看法。你只了解平时的他们,并不了解极限状态时的他们,在极端危难的时候,人,包括孩子,有可能成为超人!” 主席转向这群对眼前的一切仍然不太明白的孩子,说: “是的,孩子们,你们将领导这个国家。” 第五章世界课堂 大学习开始的这天,郑晨走出校门,去看望她的学生们。她班里的四十三个孩子,其中有八个,经过山谷世界的考察被选送到中央,其余的孩子现在已分散到这个城市中,以他们的父母为师,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艰难的学业。 郑晨首先想到的学生是姚瑞,在剩下的三十五个孩子中,他要学习的课程属于较难的一类。郑晨乘地铁很快来到了近郊的一个火力发电厂。在超新星爆发前,由于首都的环保要求,这座电厂已停止运转,等着被拆除,但现在它又开始发电了,仅仅是作为一个课堂。 郑晨在厂门口见到了自己的学生,还有他的父亲,这个发电厂的总工程师。当姚总向她问好时,郑晨百感交集地说: “您就像我六年前一样,要第一次走上讲台了。” 姚总笑着点点头:“郑老师,我肯定比你当年更没信心。” “在以前的家长会上,您总是对我的教学方式不满意,今天我倒要看看您是怎么教的。” “我们是历史上最难当的教师了。”总工程师长叹一口气说,“好了,我们该进教室了。” 他们三人走进厂门。同他们一起走进厂的,还有许多对父子母子。 “好粗好大的烟囱!”姚瑞指着前方兴奋地喊道。 “傻小子,以前我就告诉过你,那不是烟囱,是冷却塔!看那边,厂房后面,那才是烟囱。” 姚总领着儿子和郑晨来到冷却塔下面。冷却塔里的水,像暴雨一样洒进一个圆池子中。姚总指着那个圆池子对姚瑞说:“那就是经过冷却的发电机循环水,那水是温的,十五年前刚进厂时,我还在那里面游过泳呢。”提到自己年轻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 他们接着来到几座黑色的小煤山前,“这是贮煤场,火力发电厂是靠煤的燃烧产生的热能发电的。我们这个厂,如果满发,一天要消耗一万二千吨煤,你想不出这是多少吧,看那列有四十个车皮的运煤火车,这么多煤大约要装满六列这样的火车。” 姚瑞吐了吐舌头,对郑晨说:“郑老师,真够吓人的!我以前还真不知道老爸的工作这么有气魄!” 姚总长出一口气说:“傻小子傻小子,爸爸真像在做梦啊!” 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输煤皮带走了好长时间,来到一台很大的机器旁。那机器的主体是一个不停转动的大圆筒,它发出的声音像不间断的惊雷,让姚瑞和郑晨头皮发。姚总紧贴着儿子耳朵大声说:“这是磨煤机,刚才那条长皮带运过来的煤在这里被磨成细粉,很细的,就像面粉那样……” 然后他们又来到一座钢铁高楼下,这样的高楼有四座,同冷却塔和烟囱一样,远远就能看到。姚总介绍说:“这就是发电锅炉,刚才磨煤机中磨出的煤粉,在这个大锅炉的肚子里用四根喷枪喷出去燃烧,在炉膛正中形成一个火球。煤这样能燃烧得很充分,烧完后只剩下很少的东西,你看,这就是煤烧完剩下来的东西。”他张开手,让儿子看手掌上的一小撮东西,好像是许多半透明的小玻璃球,这是在他们路过一个方形水池时他从池边上抓的。他们来到一个小窗前,透过它可以看到锅炉内刺目的火光。“这巨型锅炉的墙壁,是由无数的长管子排列成的,管子中流动着水,吸收了燃烧的热量后这些水就变成了高压蒸汽。” 他们又进入了一个宽敞高大的厂房,里面有四个大机器,是躺着的半圆柱体,“这就是汽轮发电机组,锅炉的高压蒸汽被引到这里,推动汽轮机,带动发电机发电。” 最后,三人来到了主控室。这是一个明净的地方,高大的仪表盘上信号灯如繁星闪烁,一排计算机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形。除了值班的运行人员外,还有好多随父母来的孩子也在这里。姚总对儿子说:“我们刚才只是走马观花,整个火力发电厂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涉及到众多的专业,要有很多人一起工作才能使它运行起来。爸爸的专业是电气,电气专业又分高压和低压,爸爸是搞高压的。”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默默地看了儿子几秒钟,“这个专业是危险的,它涉及的电流可以在01秒内把人烧成灰,要想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你必须对整个系统的结构和原理了解得很清楚。我们现在正式开始吧!” 姚总拿出了一卷图纸,抽出了其中的一张,“先从系统的主接线图开始吧,它比较简单。” “我觉得一点也不简单。”姚瑞瞪着那张图说。他显然对有人能把那么多的线条和符号、以那样错综复杂的方式画到一张纸上感到吃惊。 “这是发电机,”爸爸指着由四个圆圈组成的图形说,“发电机的原理你知道吗?”儿子摇摇头,“那好,这是母线排,发出的电是从这里送出的,你看到它是三相的,知道什么是三相吗?”儿子摇头,爸爸又指着四对相互套着的圆圈说:“那好,这是四台主变……”儿子问:“主变?”“呵,就是主变压器。这是两台厂变……”“厂变?”“呵,就是厂用电变压器……你知道变压器的原理吗?”儿子摇头,“那最基本的,电磁感应原理你知道吧?”儿子摇头,“欧姆定律总知道吧?”儿子还是摇头。爸爸把图纸一摔:“那你他妈知道什么?你上的学都就饭吃了吗?”儿子带着哭腔说:“我们没学过这些呀!” 姚总转向郑晨:“那你们这六年都教了些什么?” “别忘了您儿子只是个小学生!像您这样的教法,孩子是什么都学不会的!” “我必须在这十个月内使这孩子接受电力学院的全部教育,再把自己二十年的工作经验传授给他。”他叹息着扔下图纸,“郑老师,我觉得我在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姚总,这是必须干的事情。” 姚总和郑晨对视良久,又叹了口气,然后拿起图纸转向儿子:“好好好,那电流电压你总知道吧?”儿子点点头,“那电流的单位是什么?”“多少多少伏……”“狗屁!”“啊,对,那是电压的单位,电流的单位是……是……”“安!好,儿子,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 正在这时,郑晨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另一名学生林莎的母亲打来的。林莎家与郑晨是邻居,郑晨与林莎的妈妈林医生很熟,这位医生在电话中说她无法给女儿上课,让郑晨过来配合一下。于是郑晨与姚总工程师和他的儿子匆匆告别,赶回市里。 郑晨在林莎母亲工作的一家大医院里,见到了母女俩,她们站在医院后院的一间房子外面,正激动地说着什么。郑晨看到她们后面的房门上标着“解剖室”三个大红字。 “这里的味儿真难闻!”林莎皱着眉说。 “这是福尔马林,一种防腐剂,解剖用的尸体就浸泡在这种液体中。” “妈妈,我不看尸体解剖嘛,我刚才已经看了那么多肝啊肺的。” “可你必须搞清这些器官在人体内的相对位置。” “以后我当医生,病人得什么病,我给他吃什么药不就行了吗?” “可是莎莎,你是外科医生,你要动手术的。” “让男孩子去当外科医生吧!” “别这么说,妈妈就是外科医生,有很多出色的女外科医生。” 问明情况后,郑晨答应陪林莎一起进解剖室,这才使林莎勉强答应去上解剖课。走进解剖室的门时,郑晨明显地感到林莎死抓着自己的手在颤抖,其实她自己的状态也比这个小女孩儿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努力克制着不让恐惧外露而已。一进门,郑晨隐隐感到一股寒气掠过面颊,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发出惨白的光。解剖台前围着一圈小孩和两个大人,他们都穿着白大褂,这里的地板和墙壁也是白色的,在这阴森森的白色世界中,只有解剖台上的那个东西是暗红色的。 林莎的妈妈拉着女儿来到解剖台前,指着那暗红色的东西让她看:“为了解剖方便,尸体要进行一些预处理,要剥掉一部分皮肤。” 林莎猛地掉头冲出解剖室,在外面呕吐起来。郑晨紧跟出来给她拍着背,她这么做只是为了找个理由走出这间屋子,她努力克制着与小女孩儿一起呕吐的欲望,同时感觉到在阳光下真好。 林莎的妈妈也跟了出来,弯下腰对女儿说:“别这样莎莎,看尸体解剖是一个实习医生很珍贵的机会,慢慢会习惯的。你就把尸体想成一部停转的机器,你在看这机器的部件,就会好受些了。” “妈妈,你也是机器!我讨厌你这部机器!”林莎冲妈妈大叫,转身要跑,但郑晨拉住了她。 “林莎,听着:即使不当医生,别的工作也同样需要勇气,说不定比这还难呢!你得赶快长大!” 费了很大的劲儿,她们终于再次使林莎回到了解剖室。郑晨和她的学生站在解剖台前,看着锋利的柳叶刀带着轻轻的咝咝声切开柔软的肌肉,看着白色的肋骨被撑开,看着紫红色的脏器露出来……事后,郑晨惊奇当时是什么支撑着自己,更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这个以前连小虫子都害怕的女孩儿。 ………… 第二天,郑晨用了一整天时间同李智平在一起。李智平的父亲是一名邮递员,前一天,他带着儿子一遍遍地走过自己走了十多年的邮路。黄昏时,儿子第一次一个人走完父亲的邮路。出发前,李智平曾试图把那个大邮袋装到他那辆心爱的山地车上,但是装不上,只好把邮袋放回爸爸骑了十多年的那辆旧飞鸽上,把车座放到最低,骑着它穿行在城市的小巷中。尽管孩子已经把邮路和所有的投递点都记住了,但爸爸总不放心,他和郑晨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着这个男孩儿。当李智平骑到邮路的终点、一座机关大楼的门口时,父亲赶上来,拍拍儿子的肩说: “好了孩子,你看这活没什么难的,我干了十几年,本来可能干一辈子的,但以后只能由你来干了,爸爸能对你说的只是:我这十几年没有送错过一次邮件,这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我自己想想心里很自豪。孩子,记住,不管工作多平常,只要你尽心尽责去干,就是好样的。” ………… 第三天,郑晨去看望了她的三个学生:常汇东、张小乐和王然。前两个孩子同李智平一样,生长在一个很普通的家庭中,王然的父亲则是著名的围棋选手。 常汇东的父母是开理发店的个体户。郑晨走进那个小小的理发店时,常汇东正在给今天的第三个顾客理发,理得比前两个还糟,可那人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坑坑洼洼的头,笑嘻嘻地连声说好。常汇东的父亲很过意不去,不收他的钱,可那人坚持给了。第四位顾客仍坚持让常汇东理发。当常汇东给他披上单子的时候,他说: “小鬼,在我脑袋上好好练习练习,反正我也理不了几次发了,可将来小朋友们还是少不了理发师,可不能一个个头发长得跟小野人似的。” 郑晨也让常汇东给剪发,结果让这孩子把头发弄得一团糟。最后,还是常汇东的妈妈给她修剪了一头很不错的短发。走出理发店后,郑晨感到自己年轻了不少,其实自超新星爆发之后她就有这种感觉。面对着一个突然变得陌生的世界,人们的感觉分为相反的两种:年轻了许多或老了许多,郑晨很庆幸自己是前者。 ………… 张小乐的父亲是一个单位集体食堂的炊事员。当郑晨见到张小乐时,他和几个小伙伴刚刚在大人们的指导下做完了主食和大锅菜。几个孩子战战兢兢地来到售饭窗口前,看着他们做的饭一点点卖完。 外面集体食堂的大饭厅里坐满了吃饭的人,他们紧张地等了几分钟,好像没什么异常。这时,张小乐的爸爸用勺子敲了敲窗子,高声宣布: “各位,今天的饭是我们的孩子做的!” 饭厅中安静了几秒钟,接着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 郑晨印象最深的还是王然父子。郑晨到他们家时,王然就要离开家去驾驶员培训班了,父亲送了他好远,长叹一口气,对郑晨说:“唉,我真是没用,活这么大,都不能教会孩子一门实实在在的本事。” 儿子让他放心,说自己会学会开车,会成为一名好司机的。 父亲拿出了一个小包递给儿子:“把这个带着吧,没事时多看看多练练,千万不要把它扔下,以后总还是会有用的。” 同郑晨走了好远,王然才打开那个包,里面是一罐围棋子和几本棋谱。他们回头看看,王然的父亲,国家九段棋手,还在目送着儿子。 同许多孩子一样,王然的命运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个月后郑晨又去看过他一次,他本来是打算学习汽车驾驶的,却阴差阳错地开上了推土机。这孩子学得很快,郑晨再次见到他,是在近郊的一个大工地上,他已经能独自开着大型推土机干活了。看到老师来,王然很高兴,他让郑晨坐到驾驶室里看他工作,他驾驶着推土机来来回回地平整着土地。郑晨注意到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专注地看着他们,让她有些奇怪的是那是两个军人。干活的推土机共有三台,都是由孩子驾驶的,那两个军人特别注意王然开的这一台,不时冲着这里指指点点。终于,他们挥手让推土机停下,其中一名中校仰头看着驾驶室中的王然大声说: “孩子,你开得不错,愿不愿意跟我们去开更带劲儿的东西呢?” “更大的推土机吗?”王然从驾驶室探出身问道。 “不,开坦克!” 王然愣了几秒钟,兴奋地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是这样,”中校解释说,“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这支部队这么晚才考虑培养孩子接班人,现在时间很紧了,想找些有驾驶基础的来,上手快些。” “开坦克和开推土机一样吗?” “有相似之处,都是履带车辆嘛。” “那坦克一定比推土机难开吧?” “也不一定,至少坦克前面没这个大铲子,驾驶它不用考虑前方的受力问题。” 就这样,王然,这个九段棋手的儿子,成了一名装甲部队的坦克驾驶员。 ………… 第四天,郑晨去看望了两个女生:冯静和姚萍萍,她们都被分配在保育院工作。在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家庭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消失,保育部门将成为规模很大的机构,有很多女孩儿将在这个行业中度过她们剩余的童年时光,抚养那些比她们更小的婴幼儿。 当郑晨在保育院找到她的两个学生时,看到她们的妈妈正在教她们怎样带孩子,与这里其他的女孩儿一样,她们对哭闹的小宝宝束手无策。 “真烦人!”姚萍萍看着小床里大哭不止的小宝宝说。 她妈妈在旁边说:“这是很需要耐心的,宝宝不会说话,他哭就是说话,你要搞明白他的意思。” “那他现在是什么意思呢?给他奶他又不吃。” “他现在是想睡觉了。” “想睡觉就睡嘛,哭什么?烦人!” “大部分孩子都是这样的,你把他抱起来走走,他就不哭了。” 果然如此。萍萍问妈妈:“我小时候也这样吗?” 妈妈笑了:“你哪有这么乖,常常嚎一个小时都不睡的。” “妈妈,我现在才知道你带大我多么不容易。” “你们以后更不容易,”妈妈黯然神伤,“以前托儿所的宝宝们都有父母,而以后,只有你们把他们带大了。” 在保育院里,郑晨一直呆呆地很少说话,以至于冯静和姚萍萍都关切地问她哪里不舒服。 郑晨想到了自己未出生的孩子。 现在世界各国都已经禁止生育了,很多国家还为此立法,这成为公元世纪最后产生的法律。但在这个时候,法津和政令都已失去作用,有一半怀孕的女性选择把孩子生下来,郑晨就是其中之一。 第五天,郑晨回到了学校。学校里,低年级的孩子仍在上课,而给他们讲课的是高年级的孩子,这些孩子将被培养成教师。郑晨走进办公室时,看到了自己的学生苏琳和她的妈妈。苏琳的妈妈也是这个学校的教师,她这时正在教女儿如何成为教师。 “这些孩子真笨,讲了多少遍了,两位数的加减法还是不会!”苏琳气恼地把面前那一堆作业本推开。 妈妈看着女儿说:“每个学生的理解能力是不同的,”她挨着拿起作业本翻看,“你看,这个是不理解进位的概念,这个呢,是搞不懂借位的概念,你必须区别对待。你看看这个……”她递给苏琳一个作业本。 “笨,就是笨!这么简单的算术都学不会。”苏琳看了一眼,就把那个作业本放到一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道两位数加减法的算术题,都犯了她这两天阅作业时已经看烦了的那些愚蠢的错误。 “可这是你五年前的作业本啊,我一直为你留着。” 苏琳吃惊地拿起那个本子,看着那些稚拙的字码,真的一点都没认出来那是自己写的。 妈妈说:“教师是一项需要耐心的艰苦工作。”她叹了一口气,“不过你的学生们还是幸运的,你们呢?孩子啊,以后谁教你们呢?” 苏琳说:“自学呗,妈妈,您不是说过,第一个教大学的人肯定没上过大学吗?” “可你们连中学也没上过啊……”妈妈又叹了一口气。 ………… 第六天,郑晨在西站送走了自己的三个学生。卫明和金云辉是去参军的,卫明的父亲是一名中校陆军军官,金云辉的父亲是空军飞行员。赵玉忠的父母是外地来京打工的,现在要同儿子一起回河北的农村老家去。郑晨向金云辉和赵玉忠许诺以后一定去看他们,但对卫明,她却不敢许下这样的诺言,这孩子服役的部队在西藏的中印边境,她知道自己在有生的不到十个月时间里肯定去不了那里了。 “郑老师,你的娃娃生下后,一定写信告诉我他的去向,我和同学们会好好照顾他的。”卫明说完,有力地握了一下老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进车厢,坚定地完成了这次永别。 看着远去的火车,郑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脸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而她的学生们都在一夜之间长成了大人。 ………… 大学习中的世界,是人类历史上最理智和最有秩序的世界,一切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着。但就在不久前,这个世界险些毁于绝望和疯狂。 在短暂的平静期后,各种不祥的迹象开始显现出来:首先是植物的异常和变异,接着是各种动物的大量死亡,地面上到处是鸟和昆虫的尸体,海面上浮着大片死鱼,地球上的许多物种在几天内消亡了。射线给人类造成的伤害也开始显现出来,所有的人都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低烧,浑身乏力,原因不明的出血。最初,虽然发现了孩子的修复功能,但并没有被最后证实,虽然各国政府都在为孩子世界做准备(这就是山谷世界的时期,当时山谷中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外部世界的混乱),但一部分医学机构认定所有的人都将死于致命的辐射病。尽管各国政府都极力封锁消息,这可怕的信息还是很快传遍了世界。人类社会的第一个反应是心存侥幸,医学家成了人类寄托希望的上帝,不时传出消息,说某某机构或某某科学家研制出了救命的药物。同时,像环磷酰胺、氨甲喋呤、阿霉素和强的松这类治疗白血病的药物,变得比黄金还珍贵,尽管医生反复说明现在人们患的不是白血病。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人把希望寄托在可能存在的真正的上帝上,一时间,形形色色的教派如野火般到处出现,各种或规模宏大或稀奇古怪的祈祷场面,使一些国家和地区仿佛回到了中世纪…… 但希望的泡影渐渐破灭,绝望像链式反应一样扩散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失去理智,最后演化成为集体的疯狂,即使神经最坚强的人也不能幸免。政府渐渐无力控制局势,赖以维持秩序的警方和军队本身也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中,甚至政府本身都处于半麻木状态,全人类在经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精神压力。城市里成千上万辆小汽车撞成一堆,爆炸声和枪声此起彼伏,失火的高层建筑向空中腾起高高的烟柱,到处都是疯狂的人群;机场因混乱而关闭,美洲和欧洲大陆的空中和地面交通全部瘫痪……新闻媒体也处于瘫痪和混乱中,比如那天的《纽约时报》上只有一行大得吓人的黑字,很能说明当时所有人的心态: Heavensealsoffallexits!!!(天有绝人之路!!!) 各种教派的信徒们或者变得更虔诚,以使自己有足够的精神力量迎接死亡,或者抛弃了一切信仰破口大骂。当时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GODOG,在城市的建筑上到处涂写,它是GOD,DOG(上帝是条狗)的缩写。 但当发现孩子们的修复功能后,疯狂的世界立刻平静下来,其速度之快,用一位记者的话说:“像关上了开关。”从那天一个普通妇女留下来的一篇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人们的心态: 我和丈夫紧紧靠在一起,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我们的神经实在受不了了,这样下去即使病不死也要被恐惧折磨死的。电视上终于又有了图像,屏幕上可以看到滚动的文字,那是政府关于最后证实孩子们修复功能的公告,不断地重复播放。后来电视台好像恢复正常,播音员出现了,也在念那则公告。我看完后,像长途跋涉到最后的人一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的身体和神经松弛下来。这几天,我固然为自己担心,但心的大部分悬在我的小晶晶身上,我千万遍祝愿祈祷,让晶晶别得我们这吓人的病!现在知道孩子能活下去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的死突然变得一点也不可怕了。我现在极其平静,能如此从容地面对死亡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但我丈夫还是那个样子,他浑身打颤,倒在我身上几乎昏了过去,而以前他在我面前一直以真正的男子汉自居。我这么平静也许只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生命的力量,当女人成为母亲时,她就在孩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在延续,懂得了死神没有什么可怕的,懂得了她可以和死神对抗!只要男孩儿和女孩儿们活下去,这种对抗就可以继续下去,很快又会有母亲,又会有新的孩子,死不可怕!但男人们就体会不到这些。“咱们为晶晶准备些什么呢?”我伏在他耳边低声问,就像我们要因公出差几天一样。这话刚出口,我的心又痛苦地悬了起来,天啊,这不是说往后整个世界就没有大人了吗?那孩子们怎么办?!谁给晶晶做饭?谁拍着他睡觉?谁带他过马路?夏天怎么办?冬天怎么办……天啊,托人照顾他都不可能,以后只剩孩子,只剩孩子了!不,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可不行又怎么样呢?马上就要到冬天了,天啊,冬天!晶晶的毛衣刚织了一半儿,不写了,我要给晶晶打毛衣…… (选自《末日遗笔集》,三联出版社,超新星纪元8年版) 紧接着,大学习开始了。 这是人类历史上一个最奇特的时期,人类社会处于一种前所未有、以后也不太可能重现的状态中,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所大学校,孩子们紧张地学习着人类生存所必须的所有技能,他们要在几个月的时间内掌握运行世界的基本能力。 对于一般的职业,各国都是由子女继承父母,并由父母向他们传授必需的技能。这样虽带来许多社会问题,但也是能想出来的最可行、效率最高的办法了。 对于较高级的领导职务,一般是在一定的范围内选拔,然后在岗位上进行培训。选拔的标准每个国家各不相同,但由于孩子社会的特殊性,这种选拔很艰难,从以后的情况看,这种选拔大部分是不成功的,但它毕竟使人类社会维持了基本的社会结构。 最艰难的是国家最高领导人的选择,在短时间内,这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各国都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极不寻常的方法:模拟国家。模拟的规模各不相同,但都以一种接近真实国家的近乎残酷的方式运行,想从那充满艰险和血与火的极端环境中,发现具有领袖素质的孩子。以后的历史学家们都觉得这是公元末最不可思议的事,各个模拟国家那短暂的历史成为超新星纪元传奇文学津津乐道的题材,发展出专门的小说和电影类别,这些微型历史越传越玄,渐渐具有了神话色彩。对这段历史虽然有不同的看法,但超新星纪元的历史学家们大都承认,在那样极端的历史条件下,这也是最合理的选择。 农业无疑是最重要的技能,幸运的是这也是孩子们比较容易掌握的一项技能。与城市里的孩子不同,农村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见过或参与过父母的劳动,倒是在工业化国家的大型农场中,孩子们学会种地更难一些。在世界范围内,借助已有的农业机械和灌溉系统,孩子们完全可以生产出维持生存所需要的粮食,对人类来说,这奠定了文明延续的基础。 另外,维持社会运转的其他一些基本技能,如服务性行业和商业等,孩子们也能较快地掌握;金融系统的运转复杂一些,但孩子们经过努力也能使它部分运转起来,况且,孩子世界的金融运作肯定简单得多。 纯粹的高度技巧性工作孩子们也能较快地掌握,这倒是大大出乎成人们的预料。孩子们很快成为虽不熟练但基本合格的汽车司机、车工和电焊工,最让人们惊奇的是,成为高速歼击机的飞行员。人们现在才发现,孩子们对于掌握技巧有一种天生的灵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灵性反而消失了。 但需要知识背景的技术性工作则难得多。孩子们可以很快学会开汽车,但很难成为一名合格的汽车修理工;小飞行员可以驾驶飞机,但要让孩子地勤人员正确判断和处理飞机故障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工程师级别的技术人才更难从孩子中培养。所以,使一些技术复杂而又是社会运转所必需的工业系统,如电力系统等运转起来,是大学习中的一项艰巨的任务,这项任务只能部分完成。几乎可以肯定,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在技术上将要后退许多,最乐观的预测也要后退半个世纪,还有许多人认为孩子世界将重新回到农业时代。 但在所有的领域中,孩子们最难掌握的是科学研究和高层次的领导能力。 很难想象孩子世界的科学是什么样子,要想了解和掌握人类抽象的前沿科学理论,这些只有小学文化的孩子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虽然在目前的情况下,基础科学的研究还不是人类生存的当务之急,但存在这样一个危险:孩子们是不善于进行理论思维的,这就使得孩子世界中的科学理论思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完全停滞,在这停滞之后科学的思维能否恢复?如果不能,人类会不会丢掉科学,再次进入黑暗的中世纪呢? 高层次的领导才能则是一个更现实、更迫切的问题:最难学的东西是成熟,高层次领导者所需要的政治经济历史等各方面的知识、对社会的深刻了解、大规模管理的经验、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技巧、对形势的正确判断、在巨大压力下做出重大决策时所需的稳定的心理素质等等,正是孩子们最缺乏的。而这些经验和素质根本不可能在短期内教会他们,事实上这些东西是教不会的,只能从长期的经历中得到。所以孩子高级领导者,完全可能在幼稚和冲动中做出大量的错误决策,这些决策将带来巨大的甚至毁灭性的灾难,这可能是孩子世界所面临的最大危险。后来,超新星纪元的历史证明了这一点。 在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郑晨穿行于城市之中,帮助她的学生们学习成人的生存技能。这些学生分散于城市的各处,但在她的感觉中,孩子们仍会聚在一个班集体中,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大教室。 她腹中的胎儿在一天天长大,身体也渐渐沉重起来,这并不仅仅是因为怀孕,同其他所有大于十三岁的人一样,超新星病的症状在她的身上越来越明显,她已处于持续不断的低烧中,太阳穴上能感到血脉的跳动,浑身软得像泥一样,行动越来越困难。虽然经诊断胎儿的发育情况良好,是一个没有患上超新星病的健康的小生命,但她怀疑自己一天天恶化的身体状况是否能支持到把他生下来。 在住进医院之前,郑晨最后看望的两个学生是金云辉和赵玉忠。 金云辉现在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空军基地接受歼击机飞行员的训练。在机场跑道的起点,郑晨从一群穿着飞行服的孩子中找到了金云辉,他们旁边还有几名空军军官。这时,所有的人都笼罩在紧张恐惧的气氛中,他们都仰头盯着空中的一个方向。郑晨费了很大的劲,才在那个方向看到一个银色的白点,云辉告诉她,那是一架在五千米高度失速的歼击机。那架进入尾旋状态的歼8像一块石头那样下坠。郑晨同在场的所有人一起看着它坠过了二千米,这是跳伞的最佳高度,但大家期盼的伞花并没有出现。是弹射器出了故障,还是驾驶员找不到按钮,或者,他还想救这架飞机?这些人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了。军官们放下望远镜,看着下坠的飞机在正午的阳光中银光一闪,消失在远方的山脊后面,先是看到一大团裹着火焰的黑烟从山后腾起,然后听到沉闷的爆炸声。 大校师长远离人群站着,木然地望着远方的烟柱,如一尊石雕一动不动,仿佛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云辉悄悄告诉郑晨,那架歼击机的驾驶员,就是他十三岁的儿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政委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努力使自己眼眶中的泪水不流下来:“我早就说过,孩子开不了高性能歼击机!反应速度、体力、心理素质,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行!再说,在教练机上只飞了不到二十个小时就放单飞,再飞三十个小时就上歼8,这不是拿孩子的命闹着玩儿吗?!” “不飞才是拿孩子的命闹着玩。”师长走过来说,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沉稳,“你们都知道,人家的孩子已经开着F15和幻影2000满天飞了,我们再在训练上缩手缩脚,那要死的可能就不只是我儿子了。” “8311准备起飞!”一位上校飞行员喊,他是金云辉的父亲,喊出的是儿子的飞机号码。 云辉拿起头盔和航图袋,加压飞行服是为孩子飞行员们紧急赶制的,很合身,但头盔还是大人们的,很大,屁股后面的手枪也显得很大很沉。当云辉走过父亲身边时,上校拉住了他。 “今天的气象条件不太好,注意横切气流,万一失速,首先要冷静,判断尾旋方向,然后再按我们多次练过的动作脱出。记住,千万要冷静!” 云辉点点头。郑晨看到父亲抓他的手松了些,但还是松松地抓着,好像儿子身上有什么力量把他吸住似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肩膀,挣脱了父亲的手,向跑道起点的那架歼10走去。进入座舱前他没看父亲,只对远处的郑晨笑了笑。 郑晨在机场上等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云辉驾驶的歼击机安全降落才离去。这之前,她长时间仰望着蓝天上一条雪白的尾迹前的那个银点,听着歼击机引擎闷雷般的轰鸣声,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飞在天上的是她班上的一个小学生。 郑晨最后看望的是赵玉忠。在河北平原上的那片平坦的麦田上,冬小麦已全部播下了,郑晨和玉忠坐在地头,太阳在天空中暖洋洋地照着,身下的土地也是暖暖的软软的,像母亲的怀抱。后来太阳被挡住了,他们抬头看到了玉忠爷爷那张庄稼人的脸。 爷爷说:“娃,这田地可是有良心的啊,你真出了力气,它就给你收成,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觉得最实诚的也就是这田地,为它流汗值。” 看着这片已播种的田野,郑晨长出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放心去了。她想让自己享受一下这最后的轻松,但一个沉甸甸的牵挂仍压在心头挥之不去。开始,郑晨以为这牵挂来自肚子中的孩子,但很快发现不是,她的挂念远在三百公里外的北京,在那八个孩子身上。他们正在国家的心脏中上着人类历史上最难的课,学习着他们几乎不可能学会的东西。 第六章总参谋长 “这就是你们将要保卫的国土。”总参谋长指着一幅全国地图对吕刚说。吕刚第一次看到这么宽大的地图,占满了大厅一整面墙。 “这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总参谋长又指着一幅同样宽大的世界地图说。 “首长,给我一支枪吧!”吕刚说。 总参谋长摇摇头:“孩子,当你亲自向敌人射击之日,也就是国家灭亡之时。下面我们要去上课了。”他说着,又转向地图,用手掌从北京向上量出短短的一段,“我们马上要飞过的距离是这么长。眼睛看着地图,你的脑子中就要出现广阔的大地,要想象出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这是一个军事指挥员的基本功。你作为一名指挥全军的高级指挥员,看着这张地图,要对我们广阔的国土在感觉上有一个总体的把握。” 总参谋长带着吕刚走出大厅,与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两名上校参谋,他们钻进了停在院子里的一架军用直升机。直升机在轰鸣中起飞,转眼间,他们已飞行在城市上空了。 总参谋长指着下面密密麻麻的建筑群说:“像这样的大城市,在我们的国土上有三十多个,在一场全面战争中,它们最有可能成为战场焦点或战役发起点。” “将军,我们要学习怎样防守大城市吗?”吕刚问。 总参谋长又摇摇头:“具体的城市防御方案,是方面军或集团军司令的事,你需要做的,是决定一个城市是防守还是放弃。” “首都也能放弃吗?” 总参谋长点点头:“为了战争的最后胜利,首都也是可以放弃的,这要依当时的战局而定。当然,对于首都,还要考虑很多其他的因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做出那个决定是极其艰难的。在战争中,用自己的有生力量不顾一切地去拼命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优秀的指挥员不会去拼命,他设法让敌人拼命。孩子,记住:战争需要的是胜利而不是英雄。” 直升机很快飞出了城市,下面出现了连绵的山脉。 总参谋长说:“孩子,世界一旦爆发战争,将不太可能是现在意义上的高技术战争,战争的样式可能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相似。但这只是猜测,你们的思维方式与大人们有很大的不同,孩子战争也可能是以一种我们所无法想象的全新面貌出现。但现在,我们只能教你们大人的战争。” 直升机飞行了大约四十分钟,下面出现了广阔的布满丘陵的大地,大片的沙化地带和残缺不全的植被上,有几道长长的沙尘扬起。 “孩子,课堂到了!”总参谋长说,“就是在下面这个地区,八十年代初曾举行过世界军事史上最大规模的陆战演习,现在,我们又把这里变成了模拟战场,集结了五个集团军,我们将在这里学习战争。” 吕刚向下看看:“五个集团军?在哪儿?” 直升机迅速降低高度,吕刚看清了那一道道长长的沙尘原来是从一条条公路上扬起的,他看清了公路上的坦克和其他军用车辆,它们像小甲虫似地爬行着,在每条公路上,这队列都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吕刚还看到了有几个“小甲虫”没有沿公路走,也没有扬起沙尘,速度快得多,那是低空飞行的一个直升机编队。 总参谋长说:“在我们下面,蓝军正在集结,它们将很快向红军发起进攻。”他用手指着南方,在丘陵起伏的大地上画了一条看不见的长线,“看,这就是红军的防线。” 直升机向防线方向飞去,降落在一座小山脚下。这里的地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车辙印,现出大片被覆带翻起的红土。他们一行人走出直升机,走过几辆绿色的通讯车,进入了山脚的一个洞口。吕刚注意到,在通讯车边忙碌的军士,还有洞口向他们敬礼的哨兵,有大人也有小孩儿。 一扇厚重的铁门打开后,他们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洞厅。迎面是三个大屏幕,上面都显示着战场态势图,图上布满错综复杂的红蓝色箭头,像一群奇怪的爬行动物。洞厅中央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沙盘,周围还有一圈亮着屏幕的电脑。沙盘周围和电脑前有许多穿着迷彩服的军官,吕刚看到他们中大半是孩子。看到总参谋长进来,所有人都立正敬礼。 “是红山战役显示系统吗?”总参谋长指着那些大屏幕问。 “是的,首长。”一名上校回答。 “孩子们会用吗?” 上校摇摇头:“正在学,还离不开大人。” “把作战地图也挂上吧,那毕竟是最可靠的。” 当几名军官搬出大卷的作战地图时,总参谋长对吕刚说:“这就是红军的指挥中心。在这个模拟战场上,现在有几十万名孩子在学习战争,他们学习的内容从如何做列兵到如何成为集团军军长,而你,孩子,你的课程是所有人中最难的。我们无法奢望你能在短时间里学会太多的东西,但必须使你在这个高度上对战争有一个正确清晰的概念和感觉,就是做到这点也不容易。在以前,从一名军校见习官到你现在的位置,至少需要三十多年的时间,而没有这三十多年从下至上的经历,我后面要讲的一些东西你是很难理解的,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好在你未来的对手也比你高明不了多少。从现在起,要努力把你看过的那些战争电影忘掉,忘得越彻底越好,你很快就会看到,电影上的战争与真正的战争不是一回事,甚至与你在山谷世界中指挥的那场战斗也不是一回事,你将来要指挥的战役,规模可能是那次的上万倍。” 总参谋长转身对旁边的一位大校说:“开始吧。” 大校敬礼后转身离去,时间不长就回来了,“报告首长,蓝军已对红军防线发动全线进攻。” 吕刚向四周看看,没发现什么明显的变化,看看大屏幕上的态势图,那密密麻麻的红蓝箭头也没有动起来。惟一与刚才不同的是,沙盘和作战地图前的大人们停止了紧张的讲解,孩子们则都戴上了耳机和对讲话筒,站在那里等待着。 总参谋长对吕刚说:“我们也开始吧。孩子,现在你已经得到敌人进攻的报告,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命令防线上的部队阻击敌人!” “这等于没说。” 吕刚茫然地看着总参谋长,这时,从演习导演组那里又有三位将军走过来。接着,有微微的振动从外面传来。 总参谋长提示:“你的命令内容是什么?根据什么发布这样的命令呢?” 吕刚想了一会儿,“啊,对了,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 总参谋长点点头:“正确,但如何判明呢?” “敌人投入兵力最多、攻击最猛烈的地方就是主攻方向。” “基本正确,但你如何知道敌人在什么位置投入兵力最多和攻击最猛烈呢?” “我到前沿的一个最高的山顶观察!” 总参谋长不动声色,但另外三位将军都轻轻叹了口气,其中一位中将要对吕刚说什么,被总参谋长制止了,他说:“那好,我们去观察吧。” 一名上尉递给总参谋长和吕刚每人一顶钢盔,并递给吕刚一架望远镜,然后为他们打开了那道大铁门。门一开,一阵爆炸声迎面传进来,吹进来的风中有一股淡淡的硝烟味。当他们穿过那条长长的洞道来到外面时,爆炸声变得震耳欲聋,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颤动,空气中的硝烟味变得浓烈起来。强烈的阳光使吕刚眯起了眼,他四下看看,眼前的景象与刚来时没什么差别:还是那几辆绿色的电台车,布满车辙印的地面,以及附近几座在阳光下显得很平静的小山。吕刚找不到炮弹的炸点,那爆炸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在感觉上又近在耳边。有几架武装直升机紧贴着对面的山顶掠过。 有一辆吉普车在等着他们,车沿着一条盘山公路疾驶,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就上到了指挥部所在的这座山的山顶。山顶有一座雷达站,巨大的天线在无声地转动着。从一辆雷达控制车半开的车门中,一个孩子士兵伸出脑袋来朝他们这边看,大钢盔在他的脑袋上一晃一晃的,他很快缩了回去,把车门关上了。 下车后,总参谋长向四周挥了一下手,对吕刚说:“这就是一个视野很好的制高点,你观察吧。” 吕刚四下看看,这里的视野确实很好,布满丘陵和小山的大地在他面前延伸开去。他首先看到了远方炮弹的炸点,那些炸点的距离都很远,有些新炸点可以看到腾起的烟团和溅起的尘柱,有几个山头可能已被轰击了一段时间,罩在迷漫的大片烟尘中,只能看到烟尘中爆炸的闪光。这些炸点在各个方向都能看到,在可视的广阔区域内分布得稀疏而均匀,并不是吕刚所想象的成一条线。他举起望远镜,漫无目标地扫视着,稀疏的植被、裸露的岩石和沙地,从望远镜的视野里飞快地掠过,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他把镜头对准远处一座正在被轰击的山头,视野中只有一片迷漫的烟雾,烟雾后面的景物很模糊,仍旧只是植被、岩石和沙地。他屏住呼吸细看,终于从山脚下的干河谷中发现了两辆装甲车,但它们转眼间拐进山谷不见了;他又在一条位于两座小山间的公路上看到一辆坦克,但它驶出不远又折了回去……吕刚放下望远镜,迷茫地看着这广阔的战场。 防线在哪里?蓝军从哪个方向进攻?红军的阵地在哪儿?甚至连这两支大军是否存在都无法肯定,视野里只有远方稀疏的炸点和几个冒烟的山头,那些山头不像是激战的地方,倒像是点缀在大地上的几处孤独的狼烟。这就是五个集团军激战的战场? 总参谋长在旁边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心中的战场是什么样的:一块平坦的大平原,敌人的进攻部队排着整齐的方阵,像接受检阅似地冲过来,而你的防线像一道长城似地横贯整个战场,作为最高指挥官的你,站在防线这边的一个小山头上,像看一个沙盘似地把整个战场一览无遗,像移动棋子似地调动部队……这种战场也许在冷兵器时代存在过,但即使在那时,那也只是一场小战斗,成吉思汗或拿破仑也只能亲眼看到他们的战场的一小部分。在现代战争中,战场的地形复杂,由于高机动性和远程重火力的威力,双方军事力量的分布更加稀疏,行动更加隐蔽和诡秘,所以现代战场在一个远方的观察者眼中几乎是隐形的。你这样的指挥方式,可能只适合于指挥一个连的一名上尉,我说过,忘掉战争电影。我们回去吧,回到最高指挥员的位置上去。” 当他们再次进入指挥部时,这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刚才的宁静消失了,许多大人和孩子军官在对着电话和无线电话筒高喊。在沙盘和地图旁,孩子们在大人军官的指导下根据耳机中传来的信息紧张地标注着,大屏幕上显示的态势图也在不停地变幻。 总参谋长指着这一切对吕刚说:“看到了吗,这儿才是你的战场,作为一名最高指挥官,你的活动范围还不及一个列兵大,但你的眼睛和耳朵却可以从这里延伸到整个战场。你要学会适应和使用这种感官,对于一个好的指挥员,他的脑子中应能很快形成一幅活生生的战场图像,每一个细节都真实生动,这并不容易。” 吕刚抓抓脑袋说:“在这么个山洞里,全凭这些电台和电脑传来的情报进行指挥,总觉得有些别扭。” “如果你了解了这些情报的性质,就会觉得更别扭了。”总参谋长说着,带吕刚来到一个大屏幕前,拿起一个激光教鞭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圈,对旁边操作电脑的一名孩子上尉说:“小鬼,把这个区域放大。” 那名小上尉用鼠标拉出一个方框把那个区域圈住,并把它放大至整个屏幕。总参谋长指着那幅图说:“这是305、322和374这三个高地区域的态势图。”他又指指两旁的大屏幕对小上尉说:“再显示两幅同一区域不同情报来源的图。”那孩子鼓捣了半天没弄出来,一名少校走过来拿过鼠标,很快把那两幅态势图检索出来并分别显示在两边的大屏幕上。吕刚注意到,三幅态势图上的地形完全一样,等高线标出的三个高地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但标示双方动态的红蓝箭头在数量、方向和粗细上都有很大的不同。 少校向总参谋长介绍说:“第1号态势图的情报来源是D集团军114师3团,他们守卫305高地,情报认为对这个地区进攻的蓝军有两个团的兵力,攻击重点是322高地;第2号态势图的情报来自D集团军的陆航团的空中侦察,情报认为蓝军在该地区投入了一个团,攻击重点是374高地;第3号图的情报来自F集团军21师2团,负责守卫322高地,他们认为蓝军攻击三个高地的总兵力达一个师,攻击重点是305高地,并企图从322和374高地两侧迂回。” 吕刚问:“这三个情报说的都是同一个时间的事吗?” 少校点点头:“是的,是半小时前,同一时间同一地区。” 吕刚看着这三个大屏幕陷入迷茫:“怎么三个情报的差别这么大?!” 总参谋长说:“在复杂的战争环境下,战场侦察的变数很大,不同的侦察者对同一目标可能得出完全不同的结果。” “那怎样判断哪个是真实的呢?” 总参谋长对少校说:“把这三个高地同一时间的所有情报都拿来。”少校拿来了厚厚的一打纸,足有《三国演义》那么厚。 “哇,这么多?!”吕刚惊叹道。 “在现代战争中,从战场传来的情报信息是极其丰富的,你要对这些信息进行综合分析,从中看出某种趋势,才有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你在电影上看到的,派一名英勇的侦察兵深入敌后,而指挥员凭他的一个情报做出整个战役的决策,是十分可笑的。当然,并不是要你去一张张读这些情报,那是参谋们的事,整个战役中的信息处理量是极其庞大的,必须借助C3I系统,但最后的判断要由你做出。” “真复杂……” “更复杂的是,你从这海量的情报信息中看到的趋势不一定是真实的,它可能恰恰是敌人所进行的战略欺骗。” “像在诺曼底让巴顿干的那事?” “很对!下面,就由你从这些情报中分析出蓝军的主攻方向。” 第七章味精和盐 一支小小的车队向北京近郊驶去,来到一处僻静的周围有小山环绕的地方。车停了,主席和总理,还有三个孩子:华华、眼镜和晓梦下了车。 “孩子们,看。”主席指指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铁路,只有单轨,上面停着许多列载货列车,首尾相接成一个巨大的弧形,从远方的小山脚下拐过去,看不到尽头。 “哇,这么长的火车!”华华喊道。 总理说:“这里共有十一列货车,每列车有二十节车皮。” 主席说:“这是一条环形试验铁路,是一个大圆圈,刚出厂的机车就在这条铁路上进行性能试验。”他转身问一名工作人员,“好像已经停止使用了,是吗?” 工作人员点点头:“是的,停用很久了,这条试验铁路是七十年代建成的,不适合做现在的高速列车试验。” “那你们以后只好另建一条了。”总理对孩子们说。 “我们可能不需要试验高速列车了。”华华说,主席问他为什么,他指着天空说:“我设想了一种空中列车,它由一架动力强大的核动力飞机做火车头,牵引着一长串无动力滑翔机,比火车可快多了。” 总理说:“很有意思,可这空中列车怎么起飞和降落呢?” “应该能的!”眼镜说,“具体怎么办我不知道,但这东西在历史上有先例,在二战中,盟军曾用一架运输机牵引一串滑翔机运载空降兵。” 主席说:“我想起来了,那是为了争夺敌后的莱茵河大桥,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空降作战。” 总理看着主席说:“如果常规动力的运输机都能牵引,这东西还真有现实意义,它有可能使空中运输的成本降到现在的十分之一。” 主席问:“国内有人提出过类似的设想吗?” 总理摇摇头:“从来没有!看来,孩子们与成人相比并不是什么都处于劣势。” 主席仰望着长空,深情地感叹道:“是啊,空中列车,还可能有空中花园,美好的未来啊!不过,我们还是先帮孩子们克服劣势吧,我们可不是带他们来讨论列车的。孩子们,”他指指最近的那一列火车,“去看看那上面装着什么!” 三个孩子向列车跑去。华华顺着梯子爬上了一节车皮,然后眼镜和晓梦也爬了上去。他们站在满满一车皮的白色大塑料袋上,向前方看去,这一列车全满装着这种白色的袋子,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他们蹲下来,眼镜用手指在一个袋子上捅了个小洞,看到里面是一些白色半透明的针状颗粒,华华夹起一粒来用舌头舔了一下。 “当心有毒!”眼镜说。 “我觉得好像是味精。”晓梦说,也夹起一粒舔了一下,“真的是味精。” “你能尝出味精的味道?”华华怀疑地看着晓梦。 “确实是味精,你们看!”眼镜指着前面正面朝上的一排袋子,上面有醒目的大字,这种商标他们在电视广告上常见。但孩子们很难把电视上那个戴着高高白帽子的大师傅放进锅里的一点白粉末,同眼前这白色的巨龙联系起来。他们在这白袋子上走到车皮的另一头,小心地跨过连接处,来到另一节车皮上,看看那满装的白色袋子,也是味精。他们又连着走过了三节车皮,上面都满载着大袋的味精,无疑,剩下的车皮装的也都是味精。对于看惯了汽车的孩子们来说,这一节火车车皮已经是十分巨大了,他们数了数,如刚才总理所说,整列货车共有二十节车皮,都满满地装着大袋味精。 “哇,太多了,全国的味精肯定都在这儿了!” 孩子们从梯子下到地面,看到主席和总理一行人正沿着铁道边的小路向他们走来。他们刚想跑过去问个究竟,却见到总理冲他们挥挥手,喊道:“再看看前面那些火车上装的是什么!” 于是三个孩子在小路上跑过了十多节车皮,跑过机车,来到与这辆火车间隔十几米的另一辆火车的车尾,爬到最后一节车皮的顶上。他们又看到了装满车皮的白色袋子,但不是刚才看到的塑料袋,而是编织袋,袋子上标明是食盐。这袋子很难弄破,但有少量粉末漏了出来,他们用手指沾些尝尝,确实是盐。前面又是一条白色的长龙,这列火车的二十节车皮上装的都是食盐。 孩子们下到铁路旁的小路上,又跑过了这列长长的火车,爬到第三列的车皮顶上看。同第二列相同,这列火车上装的也全是食盐。他们又下来,跑去看第四列火车,还是满载着食盐。去看第五列火车时,晓梦说跑不动了,于是他们走着去。走过这二十节车皮花了不少时间,第五列火车上也全是食盐。 站在第五列火车车皮的顶上向前望,他们有些泄气了:列车的长龙还是望不到头,弯成一个大弧形消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后面。孩子们又走过了两列载满食盐的列车,第七列列车的头部已绕过了小山,站在车皮顶上终于可以看到这条列车长龙的尽头。他们数了数,前面还有四列火车! 三个孩子坐在车皮顶的盐袋上喘着气,眼镜说:“累死了,向回走吧,前面那几列肯定也都是盐!” 华华又站起来看了看:“哼,环球旅行,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个环形铁路大圆圈的一半,从哪面回去距离都一样!” 于是孩子们继续向前走,走过了一节又一节车皮,路途遥遥,真像环球旅行了。每个车皮他们不用爬上去就能知道里面装的是食盐,他们现在知道盐也有味,眼镜说那是海的味道。三个孩子终于走完了最后一列火车,走出了那长长的阴影,眼前豁然开朗。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段空铁轨,铁轨的尽头就是那列停在环形铁路起点的满载味精的火车了,孩子们沿着空铁轨走去。 “呀,那里还有一个小湖呢!”晓梦高兴地说。那个大池塘位于环形铁路的圆心,水面反射着已经西斜的太阳的光芒,金灿灿一片。 “我早看见了,你们只顾看味精和盐了!”华华说。他正平伸着两臂在铁轨上走,“你们上那根,咱们比赛一下谁走得快。” 眼镜说:“我出汗,眼镜总往下滑,其实我肯定走得比你稳,走钢丝稳比快强,你一掉下来就全完了。” 华华又快走几步:“你们看,我又快又稳,一直走到头都不会掉下来的!” 眼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现在看来确实如此,但要让你像真正走钢丝的那样,把铁轨悬空,下面是万丈深渊,你还能走到头吗?” 晓梦眼睛看着远方的金光闪闪的水面,轻轻地说:“是啊,我们的铁轨就要悬空了……” 三个十三岁的孩子,九个月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的最高领导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华华从铁轨上跳下来,看了眼镜和晓梦一会儿,摇摇头,大声说:“我就看不惯你们这种没信心的样子!不过,以后玩的时间可真不多了。”说完又跳上铁轨摇摇晃晃地走起来。 晓梦看着华华笑了笑,那笑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来说成熟了些,但华华觉得很动人:“我以前也没有多少玩的时间,至于眼镜,这个书呆子,也不怎么玩,受损失最大的就是你了。” “其实领导国家本身就很好玩儿,今天就好玩儿,这么多的味精和盐,这么长的列车,多壮观。” “今天是领导国家吗?”眼镜哼了一声说。 晓梦也满脸疑惑:“是啊,为什么让我们看这些呢?” “也许是让我们了解全国味精和盐的库存量吧。”华华说。 “那也应该让张卫东来看,他是主管轻工业的。” “那个笨蛋,他连自己的课桌都收拾不整齐呢。” ………… 在环形铁路的起点上,主席和总理站在火车旁谈着什么,总理在说着,主席缓缓地点头。两人的脸色凝重严峻,显然已谈了很长时间。他们的身影与黑色的高大车体形成了一个凝重有力的构图,仿佛是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当他们看到远远走来的孩子们时,神情立刻开朗起来,主席冲孩子们挥挥手。 华华低声说:“你们发现没有,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和他们自己在一起时很不一样,在我们面前,好像天塌下来时也是乐观的;他们自己在一起时,那个严肃,让我觉得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晓梦说:“大人们都是这样,他们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华华,你就不行。” “我怎么了?我让小朋友们看到真实的自己有什么不好?” “控制自己并不是虚假!知道吗,你的情绪会影响周围的人,特别是孩子们,最易受影响,所以你以后要学着控制自己,这点你应该向眼镜学习。” “他?哼,他脸上就比别人少一半神经,什么时候都那个表情。行了晓梦,你比大人们教我的都多。” “真的,你没有发现大人们教的很少吗?” 走在前面的眼镜转过身来,那“少一半神经”的脸上还是那副漠然的表情:“这是人类历史上最难上的课,他们怕教错了。不过我有预感,他们就要滔滔不绝地教了!” “孩子们辛苦了!今天下午你们可真走了不少的路,对看到的东西一定印象深刻吧?”主席对走到面前的孩子们说。 眼镜点点头说:“再普通的东西,数量大了就成了不普通的奇迹。” 华华附和道:“是的,真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味精和盐!” 主席和总理对视了一下,微微一笑。总理说:“我们的问题是: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够我们国家所有的公民吃多长时间?” “起码一年吧。”眼镜不假思索地说。 总理摇摇头。 华华也摇头:“一年可吃不了,五年!” 总理又摇头。 “那是十年?” 总理说:“孩子们,这么多的味精和盐,只够全国公民吃一天。” “一天?!”三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呆立了好一会儿,华华对总理不自然地笑笑,“这……开玩笑吧?” 主席说:“按每人一天吃一克味精和十克盐,这每节车皮的载重量是六十吨,这个国家有十二亿公民。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你们自己算吧。” 三个孩子在脑子里吃力地数着那一长串0,终于知道这是真的。 晓梦说:“这仅仅是盐和味精,要是油呢?要是粮食呢?!” “那些油可以积成前面的那个大池塘,粮食可以堆成周围这几座小山。” 孩子们呆呆地看着那池塘和小山,好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天啊!”华华说。 “天啊!”眼镜说。 “天啊!”晓梦说。 总理说:“这两天,我们总是在试图找到一个办法,使你们对自己国家的规模有一个正确的感觉,这很不容易。但要领导这样一个国家,没有这种感觉是不行的。” 主席说:“带你们到这里来,还有一个重要目的:让你们明白运行一个国家最基本的规律。在这之前,你们肯定把国家的运行想得极其复杂,它确实是复杂的,比你们想象的更复杂,但它最基本的规律却是十分简单的,我想你们已经知道了。” 晓梦说:“必须首先保证这个国家有饭吃!我们每天都要为国家的公民提供一列车的味精、十列车的盐、一个大池塘的油、几座小山的米面,如果有一天供不上,国家就会陷入混乱,十天供不上,国家就完了!” 眼镜点点头:“这叫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华华也点头:“看到这长长的列车,傻瓜也明白这道理了。” 主席两眼看着远方说:“可是孩子,有许多十分聪明的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总理说:“孩子们,我们明天将带你们去继续认识这个国家。我们要去最繁华的城市,要去最偏僻的山村,要让你们了解我们已经建立起来的工业和农业体系,让你们了解人民的生存状态。我们还要给你们讲历史,这是认识现实最好的办法;还要给你们讲更多更复杂的国家运行的知识。但记住,没有什么比今天你们学到的更基本更深刻的了,你们将来的路将难上加难,但只要牢记这个规律,就不会迷失方向。” 主席一挥手说:“不要等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出发吧,孩子们,时间不多了。” 第八章大量子 国家信息大厦远看呈一个巨大的A形,它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就已基本建成,是数字国土的中心。数字国土是一个覆盖全国的宽带网,是互联网的升级产物,也已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基本建成,这成了大人们留给孩子国家的最好礼物。设想中的孩子国家的国家结构和社会结构都比大人时代要简单得多,这就使以数字国土为基础管理国家成为可能。这样,国家信息大厦将成为孩子中央政府办公的地点。 总理带着一群孩子国家领导人第一次来到信息大厦。当他们走上大门前宽长的台阶时,守卫大厦的哨兵向他们敬礼,他们脸色苍白,嘴唇因高烧而开裂。总理走到一名哨兵前默默地拍拍他的肩膀,哨兵可以看出总理的身体也一样在虚弱下去。 大人们的病情发展得很快,大学习开始后六个月,全世界便开始了交接准备。 进门前,总理停下脚步,转身看了一眼大厦前阳光下的广场,孩子们也随着总理停下来看着广场。那里,蒸腾的热浪使空气像水一样颤动着。 “已经是夏天了。”一个孩子低声说,而在以前的这个时候,北京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超新星爆发对地球的另一个影响现在显示出来:冬天消失了。刚刚过去的冬季气温一直保持在十八度以上,大地的绿色一直没退,实际上是过了一个长长的春天。 对于地球气温升高的原因,科学界有两种理论。一种被称为爆发学说,认为是超新星爆发的热量导致全球气温上升;另一种是脉冲星学说,认为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的残骸脉冲星的能量。比起爆发学说,脉冲星学说提出的机理更为复杂。目前已观察到,脉冲星产生了一个强大的磁场,天体物理学家们猜测,宇宙中其他的脉冲星周围也存在着这样的磁场,只是因距离太远而从未被观察到。现在,脉冲星只有八光年远,整个太阳系都处于其磁场之中。地球上的海洋是一个巨大的导体,在地球的运行中这个导体切割脉冲星磁场的磁力线,在海洋中产生电流,这时,地球成了一个宇宙发电机的转子。这种电流从局部看很微弱,远不能被航行于海面的船只感觉出来,但它分布于地球上的整个海洋,总体效应相当可观,正是这种海洋电流产生的热量,使全球升温。 在以后的两年内,全球气温的急剧升高将导致极地冰川和格棱兰冰川融化,升高的海平面将淹没所有的沿海城市。 如果爆发学说正确,气温上升是由于超新星爆发产生的热量引起的,那么全球气温将很快恢复正常,地球各大冰川将逐渐恢复,海面会缓慢地下降到正常位置,世界将只是经历一场短暂的大洪水。 如果脉冲星学说正确,事情则复杂得多:升高的气温将被固定下来,各大陆许多现在人口密集的地区将变得炎热而不适于居住,同时,南极却变成气候宜人的大陆。在这种情况下,世界格局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科学界倾向于脉冲星学说,这使得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更加扑朔迷离。 走进宽阔的大厅后,总理对孩子们说:“你们自己去看看中华量子吧,我在这里休息会儿。”他在长沙发上坐下后,疲倦地出了一口气,“它会向你们介绍自己的。” 孩子们进入了电梯,电梯开动后他们感到一阵失重,看到指示牌上的数字成了负的,这才知道中华量子的主机房在地下。电梯停止后他们走出去,来到一个窄而高的门厅里。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响起,蓝色的大钢门慢慢地滑向一侧,孩子们走进了高大宽敞的地下大厅,大厅的四壁发出柔和的蓝光。大厅正中,有一个半球形透明玻璃罩,它的半径有十多米,孩子们站在这个大玻璃半球前,就像看着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钢门在孩子们身后又隆隆地关上,大厅四壁的蓝光在渐渐暗下去,最后完全熄灭了。但黑暗并没有出现,一束强光从地下大厅高高的顶部射下,透过玻璃罩,把圆形的光斑投到玻璃罩中的两个几何体上,一个是竖立着的圆柱体,另一个是平放着的长方体,表面都是银灰色。它们相互间的位置似乎是随意摆放的,仿佛散落在原野上的古代宫殿的残留物。这时地下大厅其他的部分都隐没于黑影里,只有这两个几何体醒目地凸现在光束之中,给人一种强烈的神秘感和力量感,使人想起欧洲原野上的巨石阵。这时一个男音响起,嗓音十分浑厚悦耳,还带着动听的余音: “你们好!你们看到的是中华量子220的主机。” 孩子们四下张望,不知这声音来自何方。 “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我,我在一个月前刚刚诞生,是中华量子120的升级产品。在那个黄昏,当温暖的电流流遍我的全身时,我成了我,随着几亿行的系统软件从存贮器中读出,变成每秒钟闪动上亿次的电脉冲进入我的内存,我在飞快地成熟,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我从婴儿长成了巨人。我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世界,但最令我震惊的还是我自己,自身结构的复杂和庞大令我难以置信,在你们看到的这个圆柱体和长方体中,包含着一个复杂的宇宙。” “这台大计算机不怎么样,它说了半天什么都没介绍清楚!”华华说。 眼镜说:“这正是它高智能的表现,这不是家用电脑里已存贮好的呆乎乎的自我介绍,它这一番话是看到我们之后才想出来的!” 中华量子显然听到了眼镜的话,它接着说:“是的,中华量子的基本设计思想是采用模仿人类大脑的神经元并行结构,这同传统计算机的冯·诺依曼结构是完全不同的。我的核心是由三亿个量子CPU组成的,这些微处理器相互以数目惊人的接口联结,构成了一个庞大复杂的CUP网络,这个网络是人类大脑结构的再现。” “你能看到我们吗?”有孩子问。 “我能看到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我眼睛遍布全国和全世界。” “你都看到了什么?” “大人和孩子的世界交接正在进行。” 以后,孩子们都把这台超级量子计算机叫大量子。 第九章新世界试运行 国家试运行已达十二小时,运行报告第24号: 各级政府和行政机构运转情况正常。 电力系统运转正常,正在运行中的总机组容量为28亿千瓦,全国电网运行基本正常,只有一座中等城市和五座小城市发生断电事故,正在全力修复。 城市供水系统运转正常,73%的大型城市和40%的中型城市能保证不间断供水,其余大部分保证定时供水,只有两座中型城市和七座小型城市发生断水事故。 城市供应系统运转正常,服务系统和生活保障系统运转正常。 电信系统运转正常。 铁路和公路系统正常,事故率只略高于成人时代。民航系统已按计划停运,将于十二小时后开始局部试航。 公安系统运转正常,全国社会秩序稳定。 国防系统运转正常,陆、海、空军和武警部队换防已顺利完成。 现在国土上出现了五百三十七处构成威胁的火灾,大部分为输电系统事故引起;构成威胁的水灾较少,各大河流处于安全状态,防汛系统运转正常,只有四处小规模水灾,其中三处是小型水库闸门没有及时开启引起,一处是贮水罐破裂引起。 目前只有331%的国土面积处于危险气候条件下,没有发现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迹象。 目前全国孩子人口中有3379%处于疾病之中,1158%的人口缺少食物,1090%的人口缺少卫生的饮用水,06%的人口缺少衣物。 ………… 到此为止,国家试运行基本正常。 以上报告由数字国土主机汇总并整理,下一次报告将在三十分钟后输出。 “我们这样管理国家,倒像是在一座大工厂的中心控制室里工作。”华华兴奋地说。 真是如此。现在,由几十名孩子组成的新国家领导集体都集中在国家信息大厦巨大的A字形顶端。 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所有墙壁都是由极化纳米晶体材料制成,在不同的电流条件下,可以呈发光的乳白色、半透明、全透明。当纳米材料变成全透明时,其折射率可调到与空气相近,这时大厅中的人们仿佛处于露天的平台上,居高临下鸟瞰北京全景。但现在,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了乳白色,发出柔和的白光。而环形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了一面宽大的巨形屏幕,试运行报告的文字就显示在大屏幕上。如果需要,纳米材料的环形墙壁全部可变成大屏幕。孩子们面前有一圈电脑和各种通讯设备。 大人国家领导集体的几十位领导人坐在孩子们后面,看着他们工作。 孩子世界试运行是从早上八点开始的。这时,在从国家元首到城市清洁工的所有岗位上,孩子都接替了成人,开始独立工作。孩子世界诞生了。 孩子世界试运行的顺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之前,世界被一种悲观论调所笼罩,认为孩子们一旦接手世界,人类社会将陷入一片混乱:城市中的电力和供水将中断,火灾四起;地面交通将陷入全面瘫痪,通讯中断,核导弹因计算机故障飞出发射井……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的过渡令人难以置信地平滑,以至人们都没有觉察到。 当郑晨在剧痛过后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超新星病已经恶化的情况下进行生产,其危险是可想而知的。据医生说,她产后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但对此无论是郑晨还是医生都不太在意,她不过是比别人早走几十天而已。但现在孩子出生了,预料中的产后大出血并没有发生,郑晨活下来了,又多了几十天的生命。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有三个是孩子)都认为这是奇迹。 郑晨抱过自己的孩子,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大哭的样子,自己鼻子一酸也哭起来。 “郑老师呀,你应该高兴才对!”接生的医生在床边笑着说。 郑晨抽泣着说:“你们看他哭得多伤心,他肯定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呢!” 医生和护士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露出有些神秘的微笑,然后他们把郑晨的床推到窗边,撩开窗帘让她看外面。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郑晨看到,蓝天下高层建筑静静地立着,路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医院大楼前的广场上稀稀拉拉有几个行人……城市还是昨天的城市,觉察不到任何变化,她疑惑地看了医生一眼。 “世界试运行已经开始了。”医生说。 “什么?这已经是孩子世界了吗?!” “是的,试运行已经开始四个多小时了。” 郑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看电灯,后来知道这是试运行开始时人们的普遍动作,好像电灯就是世界是否正常的惟一标志。灯都在稳稳地亮着。 昨天晚上,新世界试运行的前夜,郑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她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城市在燃烧,她站在中心广场大声喊叫,但没见到一个人,似乎这城市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但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如此宁静的孩子世界。 “郑老师,您看看我们的城市,运转得像一首轻音乐那样和谐呢。”一名孩子护士在旁边说。 医生说:“你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对于孩子世界,咱们以前都太悲观了,现在看来孩子们会把世界运行得很好的,说不定比我们还好。你的小宝宝绝不会经历你想象中的那么多苦难,他会很幸福地长大的,你放心好了。看看外面的城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郑晨久久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城市,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大都市的细微声音,这真是一首音乐,但不是小护士说的轻音乐,而是一首最美的安魂曲,郑晨听着听着又流下泪来。这时,她怀中的宝宝停止了啼哭,第一次睁开美丽的小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郑晨觉得自己整个溶化了,化作一团轻云,一个幻影,她生命的一切重量,都转移到怀中的这个小生命上。 已到深夜,在信息大厦中的这一群小国家领导人并没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各个行业领域的工作都由中央各个专业部委处理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孩子国家的第一次运行。 “我说过,我们可以做得很好的!”华华看着大屏幕上一次次出现的试运行正常的报告,兴奋地说。 眼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什么也没做啊,你总是盲目乐观,要知道,大人们还在,铁轨还没悬空呢!” 华华好一阵儿才想起来眼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把头转向坐在旁边的晓梦。 “当一个小小的家庭只剩下孩子的时候,生活都是很难的,别说一个国家了。”晓梦两眼看着外面说。这时,环形墙壁已被调成全透明,四周出现了北京灿烂的灯海。 这时,人们都抬头仰望,透过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夜空中出现了一簇簇白色的闪光,那闪光很强,每出现一次,都给夜空中的几片残云镶上了银边,在大厅的地板上映出了人影。这种闪光在这几天夜里常常出现,大家都知道,那是在上千公里的太空轨道上爆炸的核弹。在世界交接前,各个有核国家纷纷宣布全部销毁核武器,把一个干净的世界留给孩子们。那些核弹大部分在太空中引爆,也有一些被发射到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去,在超新星纪元陆续被行星际飞船发现并作为燃料。 看着那些来自太空的闪光,总理说:“超新星教会了人类珍惜生命。” 有人接着说:“孩子们的天性是爱好和平的,战争肯定会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这颗超新星虽然在地球上带来了巨大的死亡,却很可能在宇宙的别处创造出更为灿烂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也是幸运的,如果它的射线再稍强一点儿,地球上就不会剩下一个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两岁的娃娃们!这颗超新星对人类甚至可能是一颗福星,不久,世界将只剩下十五亿人,这之前威胁人类生存的许多问题可能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被破坏的自然生态将慢慢恢复。我们留下的工业和农业体系,即使只运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难地满足孩子们的一切需要,使他们生活在一个现在无法想象的富足社会中。他们不必为生活物质而奔波,从而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科学和艺术,建立一个更完美的社会。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抢着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华华的话引起一阵掌声。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前进一步,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同志们,未来是美好的,让我们用这种精神状态迎接那最后的时刻吧!” 第十章公元钟 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最先离开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较为次要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他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离开,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则一去不回。 被称为终聚地的最后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设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号筒一响,死人就要复活成为不朽的,我们也要改变,必朽的总要变成不朽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阿门——”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的第十五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她看到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公元人的告别演讲。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关上了电视,然后与丈夫一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下垂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林莎现在在医院里上班,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了进去,看到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个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她已经写了很多,字迹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汽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汽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对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个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把那个小手提袋从林医生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个小镜子、一沓纸巾和一个小电话簿,但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反映了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也是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来接孩子,但郑晨抱紧了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没完没了地叮咛下去的,就像林医生会没完没了地写满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小保育员那细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看到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露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了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她看到孩子们在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走得很安静很秘密,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都挥着手在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加速很快,把他们越拉越远。这时林医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摔倒了,又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当郑晨醒来时,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座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又暂时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张师傅点点头:“姚总,这次路可远啊。” “是啊,这次路远。” 车开了,姚总工程师离开了这座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发电厂,现在,他十三岁的儿子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试图从大客车的后窗看看厂子,但后面挤了很多人,看不见。车走了一段后,不用看也知道上了那座小山岗,这条路他一天四次走了二十多年了,从这里是可以看到发电厂全景的。他再次试图从后窗向外看,还是看不见,但那里有人说: “姚总,放心,灯都亮着。” 又走了一段,这是最后能看到厂子的地方,又有人说:“姚总,灯还亮着。” 灯亮着就好,发电厂最怕的是厂用电中断,只要厂用电没断,再大的故障也能处理。没多久,他们的车贴着城市的边缘开过,加入到高速公路上向同一目的地开去的车流中,有人又说:“城里的灯也都亮着。” 姚总工程师自己也看到了。 “115师4团卫明前来换岗!”卫明向父亲立正敬礼。 “115师4团卫建林交岗,执勤期间本团防区一切正常!”父亲也向儿子敬礼。 现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这个边境哨所四周静悄悄的,那些顶部积雪的山峰还在沉睡中,对面的印军哨所一夜没有灯光,好像已人去房空了。 没有更多的话,也不需要更多的话了,卫建林中校转身艰难地跨上了儿子骑来的马,向营地走去,去赶开往终聚地的最后一班车。走下了长长的山坡后,他回头看,见儿子仍立正站在哨所前,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目送着他,与他一起立在蓝白色晨光中的,还有那个界碑。 当大人们全部离开后,公元钟启动了。公元钟到处出现,它出现在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出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出现在城市中的每个电子广告牌上,竖立在每个城市的中心广场上……公元钟没有一点钟的形状,它只是一个绿色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由61420个像素组成,每个像素代表一个终聚地,通过卫星信号,全世界所有终聚地的状态都显示在公元钟上。当某个像素由绿色变成黑色时,表示这个终聚地中所有的人都已死亡。 当公元钟全部变成黑色时,地球上已没有十三岁以上的人了,孩子们将正式接过世界政权。 至于如何最后关掉绿色,各个终聚地采用的方法不同:有些终聚地所有的人手腕上都带有一个很小的传感器,监视生命状态并最后发出死亡信号,这东西后来被称为“橡树叶”。但第三世界国家则采用更简单的方法:在医生估计的时间里自动关闭绿色。应该不会由人来关闭绿色,因为这时终聚地中的所有人早已失去知觉,但后来确实发现,有些终聚地的绿色显然是由人来关闭的,这已成为一个永远的谜。 终聚地的设计因国家和民族而各不相同,但大体上都是在地下开挖的巨大洞窟,人们聚集在这些地下广场上度过最后的时刻。每个终聚地聚集的人数平均在十万人左右,但也有人数多达百万的终聚地。 公元人在终聚地中留下的遗笔大部分是记录与地面世界告别的情景和感受,对于最后时刻终聚地的情景,只留下极少的记录。有一点可以肯定,所有的终聚地都是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刻的,许多终聚地在人们尚有残存体力的时候,还举行了音乐会和联欢。 在超新星纪元有一个节日,叫终聚节。在这一天,人们都会聚到那些终聚地的地下广场中,体验公元人的最后时刻,公元钟再次在各种媒体上出现,重新由绿色变成黑色。那些潮湿幽冷的地下广场重新躺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只有一盏昏暗的泛光灯在高高的洞顶亮着,无数人的呼吸声只能使这里的寂静更加深沉……这时,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哲学家,都会重新思考人生和世界。 每个国家的领导人都是最后离开的。在信息大厦里,两代国家领导人在做最后的告别。每位大人领导人都把他们的学生拉到身边,做最后的叮嘱。 总参谋长对吕刚说:“记住:不要进行跨洲或跨洋的远距离大规模作战,海军也不可与西方的主力舰队进行正面决战。” 这话总参谋长和其他领导人已对他说过多次,像每次一样,他点点头说记住了。 “再给你介绍他们,”总参谋长指着他带来的五位孩子大校说:“他们是特别观察小组,只在战时行使职责,他们无权干涉你们的指挥,但有权了解战时的一切机密。” 五位小大校对吕刚敬礼,吕刚还礼后问总参谋长:“他们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关于他们的最终职责,在需要的时候你们会知道的。”总参谋长说。 面对华华、眼镜和晓梦,主席和总理长时间默默无语,据历史记载,这是大多数国家的大人和孩子领导人最后告别时的情形。要说的话太多了,多到无话可说;要表达的东西太重了,重到非语言能承载。 主席最后说:“孩子们,在很小的时候,大人们就教导你们:有志者事竟成。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句话完全错误,只有符合科学规律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事,才能成,人们想干的大部分事,不管多么努力,是成不了的。作为国家领导人,你们的历史责任就是要在一百件事情中除去九十九件不能成的事情,找出那一件能成的来,这很难,但你们必须做到!” 总理说:“记住那些味精和盐。” 最后的分别是平静的,在同孩子们默默地握手后,大人们相互搀扶着走出大厅。主席走在最后,他出门前转身对新的国家领导集体说: “孩子们,世界是你们的了!” 第十一章超新星纪元 大人们离开后的几天,小领导者们都是在公元钟前度过的。这个公元钟显示在信息大厦顶端大厅里的大屏幕上,那个巨大的绿色长方形使大厅里的一切都映照在绿光中。 第一天国家的情况很正常,各专业部委卓有成效地处理着各行业的事务,国土上没有大的变故发生,孩子国家似乎正在由试运行平滑地过渡。同试运行时一样,在信息大厦顶部的孩子国家领导集体也没有太多的工作要做。 在第一天夜里,公元钟上没有任何变化,还是一片无瑕的纯绿色。孩子领导者们在这一片绿光中一直呆到深夜才去睡觉。但当他们起身要走时,有个孩子喊了一声: “你们看,上面是不是出来一个小黑点呀?” 孩子们走到大屏幕跟前仔细看,上面果然有一个正方形的小黑块,只有硬币大小,好像是这发出绿光的光滑墙面上脱落的一小片马赛克。 “是屏幕的这一小片坏了吧?”一个孩子说。 “肯定是,我以前那个电脑的液晶屏也有这情况。”另一个孩子附和着。其实检验这说法是否正确很简单,只要看看别的屏幕就行了,但没人提出来,大家都回去睡觉了。 比起大人来,孩子们更善于自我欺骗。 第二天早晨,当孩子们再次来到公元钟前时,自我欺骗已不可能了:那绿色长方形上已出现了许多黑点,零星分布在各处。 从这里看去,下面的城市很安静,街道上空荡荡,见不到行人,只是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这座大都市在喧闹了一个世纪后似乎睡着了。 天黑后,公元钟上的黑点数量又增加了一倍,一些黑点已连成了片,像是在绿色丛林中出现的一片片黑色的林间空地。 在第三天早晨,公元钟上黑色与绿色的面积已几乎相等,呈现出一幅由这两种色彩构成的斑驳复杂的图案。这以后,黑色面积增加的速度急剧加快,那黑色的死亡熔岩在公元钟上漫延,无情地吞没着生命的绿草。到了晚上,黑色已占据了公元钟三分之二的面积。已是深夜了,公元钟像一个魔符,把孩子们紧紧吸引在它面前。 晓梦拿起遥控器,把大屏幕关上了,她说:“大家快去睡觉吧,我们这几天每天都在这里呆到很晚,这不行的,要抓紧时间休息,谁知道下面会有什么工作在等着我们呢?” 大家都回到大厦中自己的房间里去睡觉。华华关上灯在床上躺下,拿起掌上电脑,接入网络,又调出了公元钟。这很容易,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上都是公元钟了。他着魔似地看着那个长方形,没有觉察到晓梦推门进来了,她拿走了华华的电脑,华华看到,她的手里已拿了好几个掌上电脑。 “快些睡觉!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控制自己?我得挨房间把所有的电脑都收了。” “你怎么总像个大姐姐似的?”当晓梦拉开门走出去时,华华冲她喊。 孩子们在公元钟面前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使他们欣慰的是,国家仍在平衡地运行着,像一部和谐的大机器。这一切通过数字国土显示出来,使孩子们坚信他们实际已接过了世界,一切将永远这样平衡地运行下去。这天夜里,他们还是离开了那已经暗下去的公元钟,去睡觉了。 第四天早晨,当孩子们走进大厅时,有一种走进坟墓的恐惧。这时天还没大亮,大厅中一片黑暗,前三天的绿光已完全消失了。他们走进这黑暗,看到在公元钟上只剩下一片绿色的光点,像冬夜中稀疏的寒星,直到把灯全打开,他们的呼吸才顺畅了。这一天,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公元钟,他们一次次数着钟上的绿点,随着绿点一个个减少,悲哀和恐惧在一点点攫住他们的心。 “他们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一个孩子说。 “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另一个孩子说。 晓梦说:“妈妈去世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当时我也是这么想:她怎么能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我甚至恨她,可到了后来,我总觉得她好像还在什么地方活着……” 有孩子喊:“看,又灭了一个!” 华华指着公元钟上的一个绿点说:“我打赌,下次是这个灭。” “赌什么?” “我要是猜不对,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今天晚上可能谁也睡不成觉了。”眼镜说。 “为什么?” “照这个速度,公元世纪肯定要在今天夜里终结。” 绿星星以越来越快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消失,看着已是一片黑暗的公元钟,孩子们仿佛悬在一个无底深渊之上。 “铁轨真的要悬空了。”眼镜自语。 接近午夜零点时,公元钟上只剩下最后一颗绿星星了,这黑暗荒漠中的惟一一点星光,在公元钟的左上方孤独地亮着。大厅中一片死寂,这群孩子们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盯着它,等待着公元纪元的最后终结。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那最后一颗绿星星一直顽强地亮着。孩子们开始互相交换眼色,后来又窃窃私语起来。 太阳从东方升起,越过这个宁静的城市上空,又在西边落下。在整个白天里,公元钟上的那惟一的一颗绿星星一直亮着。 到中午的时候,信息大厦中出现了一个传言,说治愈超新星辐射的特效药早就研制出来了,但生产的速度缓慢,只能满足少数人的需要,为了避免社会混乱没有公布这个消息。世界各国秘密地把最有才能的人集中起来,用这种药治好了他们的病,现在亮着的那个绿点就是他们的聚集地。仔细想想,这种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们又调出了联合国秘书长发布的世界交换宣言重看一遍,注意到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只有当公元钟完全变成黑色时,孩子才在宪法和法律意义上真正接过世界政权,在这之前,成人仍拥有对世界的领导权……” 这是一段很奇怪的话,当大人们前往终聚地时就可以交出政权了,为什么非要等到公元钟完全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某些终聚地中的某些人仍有活下来的希望! 到了下午,孩子们已经把这个想法信以为真了,他们惊喜地看着那颗绿星星,仿佛在险恶的夜海上见到了远方的灯塔。他们开始查询那个终聚地的位置,并设法与它取得联系,但这些努力都落空了,所有的终聚地都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它们仿佛处于另一个世界。孩子们于是只有等待,不知不觉天又黑了。 夜深了,在大厅里的公元钟前,在那颗不灭的绿星星的抚慰下,一天一夜没睡的孩子们相继在椅子和沙发上睡着了,梦中他们都回到了爸爸妈妈的怀抱。 外面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已调成透明的落地窗上,发出轻轻的声音。下面的城市全笼罩在雨中的夜色里,不多的灯光变得朦朦胧胧,雨水在透明墙壁的外侧汇成一道道小溪流下去…… 时间也在流动着,像透明的雾气无声无息地穿越宇宙。 后来,雨大了起来。后来,好像又刮起了风。再后来,天空中出现了闪电,并响起雷声,这雷声把孩子们惊醒了,大厅中响起了一声惊叫。 那颗绿星星消失了,公元世纪的最后一片橡树叶已经落下,公元钟上一片漆黑。 现在地球上已没有一个大人了。 这时,雨停了,大风很快扫光了半个夜空的残云,巨大的玫瑰星云出现了。玫瑰星云在苍穹中发出庄严而神秘的蓝光,这光芒照到大地上后就变成月光那样的银色,照亮了雨后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使下面城市的灯光暗淡了许多。 孩子们站在这座A形建筑高高的顶端,凝视着宇宙中发着蓝光的大星云,这是古老恒星庄严的坟墓和孕育着新恒星的壮丽的胚胎,这群小身躯被镀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银色光辉。 超新星纪元开始了。 第十二章纪元初一小时 超新星纪元第1分钟 孩子们站在透明墙壁前,面对着太空中壮丽的玫瑰星云和星云照耀下的首都,茫然地打量着大人们给他们留下的这个世界。 超新星纪元第2分钟 “啊……”华华说。 “啊……”眼镜说。 “啊……”晓梦说。 “啊……”孩子们说。 超新星纪元第3分钟 “现在只剩咱们了?”华华问。 “只剩咱们了?”晓梦问。 “真的只剩咱们了?”孩子们都问。 超新星纪元第4分钟 孩子们都沉默着。 超新星纪元第5分钟 “我怕。”一个女孩儿说。 “把灯都开开吧!”另一个女孩儿说。 于是大厅中的灯都亮了,但玫瑰星云映在地板上的孩子们的身影仍很清晰。 超新星纪元第6分钟 “把墙都关上吧,我不敢呆在露天里!”那个女孩儿又说。 于是大厅的环型墙壁和天花板都被调成不透明,刚刚诞生的超新星纪元被隔在外面。 “还有那个大黑块儿,好吓人!” 于是大屏幕上的公元钟也被消去了。 超新星纪元第7分钟 在消去了公元钟的大屏幕上,由上至下显示出一幅巨大的全国地图,这幅地图十分详细精确。虽然地图的高度有四米多,宽度有十米左右,上面最小的图符和地名文字只有普通印刷体那样大,即使贴着屏幕也只能看清下面一部分,要想看地图的细部,就需要用鼠标把这一部分圈住后放大。错综复杂的发光细线和色块布满了大厅的这一面墙,形成一个色彩和图形的奇观。 孩子们静静地等待着,没有任何动静,大地图上,标志着北京的小星星在一闪一闪地发着红光。 超新星纪元第8分钟 这时,什么地方一声蜂鸣短暂地响了一下,大地图的下方出现了一行字: 接口79633呼叫,处于呼叫状态接口数:1。 大地图上,有一根长长的发着红光的细线把北京和上海连了起来,细线的中点标着这条通讯通道的号码:79633。与此同时,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喂,北京!北京!喂,北京吗?!有人吗……” 华华回答:“有人!这儿是北京!” “你是小孩儿,大人,有大人吗?” “这里没有大人了,哪里都没大人了!没见公元钟已经灭了吗?” “哪儿都不会有了是吗?” “是的,你在哪儿?” “我这儿是上海,这楼上就我一个人!” “你那儿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是说外面吧?我不知道,从窗户里看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一点声音都没有,我们这儿满天都是云,下雨呢!云上面透下蓝光来,真吓人呢!” “喂,现在就剩下我们了……”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 “你为什么不知道?!” “我为什么知道?” “因为你是北京啊!” “……” 蜂鸣又响了一下,屏幕显示:接口5391呼叫,呼叫接口数:2。大地图上,又一条红色亮线从北京伸出去,终点在黄河边的一个城市,那是济南。华华第二次按下R键,千里之外的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北京!北京!我们要北京……” 晓梦说:“这儿是北京!” “哈,通了!”这一句显然是对他周围的其他孩子说的,华华和晓梦听到一阵嗡嗡声,一定有不少孩子挤在电话旁。 “喂,北京,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你们怎么了?” “我们……大人们走以前把我们集中到这里,可现在没有人管我们了。” “你们在什么地方,有多少人?” “在学校里,我在办公室打电话,外面有五百多个同学呢!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然后那孩子显然又转向身边的人说:“北京说他们不知道,他们不知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立刻又有几个比较小的声音传了过来:“连北京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那里也和咱们这儿一样,只剩孩子了。”“真的没有人管我们了!”“是啊,现在还能有谁呢……” “大人们没跟你们交待什么吗?”这个声音和刚才那个不一样,显然是又一个孩子抢过了话筒。 “你们的上级领导呢?” “谁知道,他们那里接不通!” 铃声又响了,大地图上立刻同时增加了三根红线,分别把西安、太原和沈阳同北京连接起来,这时地图上红色亮线已有五根,每根亮线的中部都标明相应的接口序号,屏幕上显示:处于呼叫状态的接口数:5。华华用鼠标点了一下其中连接沈阳的那条红线,大厅中响起了一个小女孩儿的哭声,听声音她只有三四岁。 “呜呜,喂,呜呜呜呜,喂……” “我是北京,你怎么了?!” “我饿,饿,呜呜……” “你在哪儿?” “在家……家,呜呜呜……” “爸爸妈妈没给你留下吃的?” “呜呜,没有。” 晓梦像个小阿姨似地对那个看不见的小女孩儿说:“好孩子,别哭,你好好找找,啊?” “找……找不到。” “胡说!家里怎么能没吃的?!”华华大声说。 “天啊,你会吓着她的!”晓梦瞪了华华一眼,接着对那个小女孩儿说:“好孩子,你到厨房找找,肯定会有吃的。” 话筒中没有声音了,华华又急着想接通其他序号的通讯口,但晓梦坚持要等着。不一会儿,那小女孩儿又哭着回来了。 “呜呜,锁着,呜呜,门锁着……” “那……你想想,每天早晨去幼儿园以前,妈妈从什么地方给你拿吃的?” “幼儿园早上吃油饼。” “嗯……星期天呢?” “妈妈从厨房中拿吃的,呜呜……” “真要命!每天都是从厨房中拿吗?” “有时吃方便面。” “对了,知道方便面在哪儿吗?” “知道。” “好极了,快拿来!” 话筒中又没声了,很快有嘶嘶啦啦的声音,“我拿来了,饿,呜呜……”小女孩儿说。 “吃啊!”华华不耐烦地说。 “袋儿……袋儿开不开。” “嗨,真笨,咬住一个角儿,用手使劲往下拉!” “天啊,她咬得动吗?她现在可能正换牙呢!”就在晓梦正要告诉她怎么开方便面袋时,话筒里嘶啦响了一声,接着是咔嘣咔嘣啃方便面的声音。 “不,别那样吃,你看看暖瓶在哪儿……” 那小女孩儿对晓梦的声音全不理会,只顾自己咔嘣咔嘣地吃着。华华又要接别的地方了,当他抬头看大地图时,吃了一惊:红线已增加到十几条,还在飞快地增加,它们大多是从大城市发出,有的城市中伸出两条,所有的红线全部汇聚到北京。终端屏幕上显示的正在呼叫的通讯接口已达五十多个(地图上并未完全显示出来),而且那个数字在跳动着向上升。孩子们呆呆地看着,当他们想起再接通一个城市时,地图上的红色亮线已无法计数,显示的呼叫接口已达一千三百多个。这里的网址只是信息大厦上万个网址中的十个,已接到的呼叫只是冰山之一角。 全国的孩子们都在呼叫北京。 超新星纪元第15分钟 “喂,北京!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呀?” “什么,你现在还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他们让我不要乱跑,在家里等着……” “他们肯定没对你说自己还会回来。” “嗯,没。” “那么听着,他们回不来了!” “啊?!” “出去看看,找别的小朋友去,去吧。”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别哭,你多大了?” “妈妈告诉我,三……三岁,呜呜……” “听着,别要妈妈了,妈妈要很长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呢,到旁边的房子里去找哥哥姐姐们……” “喂,北京!作业什么时候交?” “什么?!” “我们集中到这儿以后,老师给留了好多好多作业,让我们困了就睡觉,醒着就做作业,不要到外面去,哪儿都不要去。然后他们就走了。” “你们那儿有吃的和水吗?” “有,我们是说作业……” “见鬼,现在随你们便了!” “喂,北京,听说没大人了是吗?” “是的,没了……” “喂,北京,谁管我们呀?” “去找你们的上级领导!” “喂,喂!喂!” ………… 十几分钟内,信息大厦中的孩子们接了许多这样的电话,但还不占已显示的呼叫总数的百分之一——现在已有一万八千多个通讯接口在呼叫北京,地图上的红线密密麻麻。孩子们开始有选择地通话,听头几个字不重要,就立即转向别的。 超新星纪元第30分钟 “喂,北京!这里不好了,油库着火了,那些大油罐都炸了!着了火的油跟一条火河似的,向这里流呢!马上就流到我们镇子了!” “消防队呢?” “不知道啊!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消防队呀?!” “听着,让镇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撤出去!” “那……镇子不要了吗?” “不要了,快!” “这……我们的家……” “这是命令!中央的命令!” “……是!” ………… “喂!北京?!我是××市,着火啦!有好几处,最大的一处是在市百货大楼!” “你们的消防队呢?” “在这儿!” “让他们去救火!” “这就是火场了!可消防栓里没有水啊!” “去找有关部门修,再用车从附近的水源拉水……对了,首先把火场周围的小朋友们都撤出来!” ………… 这时,大厅里收到的呼叫数已猛增到十多万个,地图上只能显示那些计算机认为级别较高的信道,即使这样,整个地图几乎全被红线盖住,不断有新的红线代替了旧的,全国地图上几乎每个区域都有大量红线伸向北京。 “喂,喂!北京!总算要通了,你们他妈都死了?!为什么丢下这儿不管?!” “你才死了呢?我们哪管得了那么多?!” “你们听听!” 话筒中传来一阵喧响…… “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小宝宝们在哭!” “有多少?!” “数不清,至少有近千个,你们把他们丢在这儿不管了?!” “天啊,你是说那里集中了近千个小娃娃?!” “他们最大的也不到一岁!” “有多少人照顾他们?” “我们只有五十多人!” “大人们走时难道没有留下保育员照看他们?” “留下了几百个女孩子,但刚来了几辆汽车,都把她们拉走了,说有更紧急的事儿,在这里就我们几个!” “天啊!听着,首先派出一半人去找别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行,让他们来照顾这些小娃娃!快,最好到广播站去广播!” “是!” “娃娃们哭什么?” “饿的?渴的?我们不知道。我从附近找到花生米,他们不吃。” “真混蛋,你给小娃娃吃花生米?!他们要吃奶!” “我哪来的奶?!” “周围有商店吗?” “有!” “进去找,会有奶粉的!” “那……我们就得砸开商店门了,这行吗?” “行,不要去柜台,那不够,去仓库里找,要快!” ………… “喂,喂!北京!这里发大水了!” “现在是春天,哪儿来的水?!” “听说是上游水库闸门忘了提起来,水漫坝,接着把坝冲垮了!现在水已淹了半个城市,小朋友都跑到市区的这一半来了!那水来得好快,我们跑不过它的!” “让小朋友们上楼顶!” “有人说楼泡了水会塌的!” “不会,快去通知,用喇叭广播!” ………… “喂,北京!喂!你们听,这么多娃娃在哭呢!” “也是没有人照顾吗?” “没有医生啊!” “医生?怎么回事?!” “他们都病了!” “怎么会都病了?!可能是饿哭了吧。” “不是,我们自己也病了!全城的孩子都病了!自来水有毒!喝了后头晕、拉肚子!” “去医院找医生啊!” “医院里没人!” “去找你们市长!” “我就是市长!” “一定要找到医生!同时去自来水公司查清污染来源,还要赶快收集矿泉水之类的干净水,要不以后的情况会更严重的!” ………… “喂!北京!我们市政府被上万名孩子围住了!他们好像在集体发疯,又哭又闹,向我们要爸爸妈妈!” ………… “喂,喂!北京!(咳嗽)市郊化工厂着火爆炸了,毒气漏出来(咳嗽),随风吹到市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啊!(咳嗽)” ………… “喂!北京!有一列火车出轨了,上面拉着一千多个孩子,不知死了伤了多少,我们怎么办啊?!” ………… “北京!那方块儿都黑了,我们怕!呜呜……怕……” ………… 大群孩子的哭声、惊叫声…… “喂!这里是北京!你们是哪儿?你们怎么了?!” 哭声、惊叫声…… “喂!喂!” 哭声、惊叫声…… ………… 超新星纪元第1小时 大屏幕上显示,这时呼叫北京的接口已以惊人的速度急增至三百万!慌乱中,不知谁用鼠标点中了声音播放放大功能,所有通道的话音都被同时放大并放出,一阵巨大的音浪在大厅中回响激荡,如同大海的狂潮一样,一阵高似一阵,使孩子们都捂住了耳朵。几百万个声音都在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 “北京!” “北京!” “北京!” ………… 就在孩子们一愣神的时间里,呼叫的接口数又猛增了一百万,达到四百万个!那来自整个国土的声浪仿佛要把这个大厅吞没。女孩子们失声惊叫着,华华在终端屏幕上捣鼓了半天,才把声音关掉。大厅中立刻安静下来,这时孩子们的神经已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们重新开始一个挨着一个地和几百万个呼叫者通话。 全国的孩子们都在呼叫北京,就像呼唤现在仍在地平线下的太阳一样,北京就是希望,就是力量,是孩子们在空前绝后的孤独中惟一的寄托。但这场超级灾难来得太快了,大人们不可能把一切都安排好,这时在无数声呼唤的汇聚点上,只有一群十三岁的孩子,他们和其他孩子一样无依无靠,一样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无边的茫然面对这个刚刚诞生的孩子世界。 孩子领导者们不停地接听着无穷无尽的电话,他们知道自己不比远方的那些孩子强多少,但仍尽力回答每一个电话。他们明白,首都传过去的每一个字对那些在恐惧和孤独中挣扎的孩子们都是一束夜海中的阳光,都将带给他们巨大的安慰和力量。孩子们被这紧张的工作累得头晕眼花,他们的嗓子嘶哑了,有的已发不出声,只好轮流着和那些远方的孩子们通话。他们恨自己力量的弱小,恨不得生出十万张嘴来。面对着那几百万声呼唤,他们像是在用杯子舀干大海。 晓梦叹了口气说:“外面的世界,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了呢。” 华华说:“我们亲眼看看吧。” 华华拿起遥控器把墙壁调成了全透明。外面的景象让孩子们愣住了:下面的城市有好几处火光,几根烟柱从城市中升起,像插在城市上的黑色的大羽毛,这些黑“羽毛”时而被城市中跳动的火光染成红色,时而被电力设备短路的弧光映成青色……空旷的街道上可以看到几个匆匆跑过的孩子,他们的身影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突然,那些黑点和街道、连同整座城市,都隐没于黑暗之中,高层建筑群在火光的映照中时隐时现,全城断电了。 大厅中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外部电源已经中断,信息大厦应急后备电源启动。” 这时,大量子在屏幕上显示了最近一期的国情报告: 超新星纪元已开始1小时11分钟,国家运行报告第1139号: 各级政府和行政机构运转出现异常,有62%的政府机构完全停止运转,其余绝大部分机构不能正常发挥其功能。 电力系统异常,有63%的火力发电厂和56%的水力发电厂停止运转,全国电网运行处于严重的不稳定之中,有8%的大城市和14%的中小城市完全断电。 城市供水系统异常,81%的大型城市和88%的中小型城市已经断水,其余大部分只能勉强保证间断供水。 91%的城市供应系统、服务系统和生活保障系统已完全瘫痪。 85%的铁路和公路系统已经中断,交通事故急剧增加。民航系统已完全瘫痪。 全国社会秩序混乱,在城市中由惊恐引起的集体骚乱在急剧增加。 现在国土上能检测到的火灾有31136537处,其中55%为输电系统事故引起,其余为燃油和化工原料失火。 目前国土上水灾较少,但构成威胁的水灾隐患急剧增加,89%的大河流堤坝已处于无人守护状态,94%的大型水利枢纽随时都可能发生如垮坝之类的恶性事故。 目前只有331%的国土面积处于危险气候条件下,没有发现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迹象。但国土的灾害防御能力已降至很低,一旦发生大规模自然灾害,将造成重大损失。 目前全国孩子人口中有8379%处于疾病之中,23158%的人口缺少食物,72090%的人口缺少卫生的饮用水,116%的人口缺少衣物,这些百分比都在急剧增加之中。 ………… 警报!特级警报!国家处于危险之中! 这时,大幅的全国地图又出现了,国土上布满了大块的红色,表示已处于高度危险的区域。地图在一张张地切换着,每张上面红色斑块的分布都不相同,表示出电力、供水、交通、火灾等不同种类的危险区域。最后定格的是一张综合分析图,显示出国土上布满了急剧闪动的红色,像是一片燃烧的火海。 巨大的精神压力已使孩子们支撑不住了,最先出现崩溃征兆的,是那个负责全国医疗卫生工作的女孩儿,这个身材柔弱的小女孩儿扔下了话筒,坐在地板上大哭起来,还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 负责轻工业的张卫东也扔下了话筒,大声说:“这根本不是我们孩子干的事,我干不了了,我辞职!”说着向门口走去。 吕刚抢先一步堵在门口,把张卫东有力地推了回去。 但局势已失去控制,女孩子们哭成一团;男孩子们情绪狂躁,纷纷摔下话筒向门口拥来。 “我也干不了了,我要出去!” “我早就知道我干不了,非要让我干,我也要出去!” “是啊,我们是孩子,怎么能担这么大责任?!” ………… 吕刚拔出手枪朝上放了两枪,子弹穿透了天花板,在纳米材料上打出了两个雪花状的裂纹。 “我警告你们:这是临阵脱逃!”吕刚厉声说。 但枪声只使这群男孩子停了几秒钟,张卫东说:“你以为我怕死吗?不是的,现在我们干的事,比死要难多了!”后面的孩子们又向门口走来,有人说:“你冲我开枪吧!”又有人附和道:“那对我可是件好事儿。” 吕刚叹了口气,拿枪的手垂了下来。张卫东走过他身边,拉开了门,孩子们依次走出门去。 “你们等等,我有话要说!”华华在后面冲他们喊。孩子们仍在向外走,但华华的下一句话像魔符似地把他们都定住了: “大人们来了!” 男孩子们都转过身来看着华华,已走出门的又全部都回来了。华华接着说:“他们已走进信息大厦,再等等,好,已走进电梯,他们就要到我们这儿来了。” “你在做梦吧?”有孩子问。 “我是不是做梦没有关系,现在的关键是,我们该怎么办?当他们进入这个大厅时我们该怎么办?” 孩子们一时陷入沉默。 “我们要对他们说:欢迎来到孩子世界,请指导我们的工作!但你们要明白,这已是孩子世界,孩子们已按照宪法和法律,庄严地接过了世界,这是我们的世界了!我们会经历艰难、会有不断的灾难和不断的牺牲,但我们将对这一切负责,我们将承担一切!我们到了这个位置上,并不是由于我们的才能,而是由于这场意外的灾难,但我们的责任和以前这个位置上的大人们是一样的,我们不可能逃避!” 这时,晓梦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通讯信道的音响,大厅中顿时响起了一片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显然是发自一大群婴儿的,她说:“你们听听,你们现在离开岗位,就是历史上最大的罪犯了!” “我们不离开又能怎么样,我们没有能力领导国家的!”一个孩子说。 华华的双眸映着外面城市的火光,显得很明亮,他说:“我们还是从另一个角度想想问题吧。我们中有几个是一个班的,一起学习和玩了六年,我们都了解彼此的理想。还记得超新星爆发前的毕业晚会吗?吕刚想当将军,现在他成了总参谋长;林莎想当医生,现在她领导着全国的医疗卫生工作;丁风想当外交官,现在他成了外交部长;常云云想当教师,现在她成了教委主任……有人说,人生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实现了童年的理想,那我们就是最幸福的人了!我都记不清我们有过多少次在一起畅想未来世界,我们都为自己想象中的美好世界所激动,最后总是要感叹:我为什么还不长大?现在我们要亲自建设自己想象中的世界了,你们却要逃跑!当那最后一颗绿星星一直亮着时,我也和你们一样,觉得真有大人活下来了,但当时我的感觉与你们完全不同:我只觉得很遗憾。” 华华最后一句话让孩子们很吃惊,一个孩子说:“你撒谎,你和我们一样,是盼着大人们回来的!” 华华坚定地说:“我没撒谎!” “……那也就你一个人有这种怪感觉!” “不,我也有。” 这不高的声音来自大厅的一个角落,大家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的来源:在那个远远的角落里,眼镜盘腿坐在地板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已忘记了他的存在,刚才他也根本没有去同大家一起接电话。最让孩子们惊奇的是,他旁边的地板上扔着三个方便面的空纸碗。这是历史上人类情绪波动最剧烈的时候,被历史学家们称为人类的精神奇点,作为国家领导者的这群孩子更是忍受着前所未有的精神压力,哪里还能想到吃饭?孩子们已有两三顿忘了吃饭,但眼镜显然都不慌不忙地吃了。现在,他坐在地板上,为了舒服还从沙发上找了个靠垫靠在一个电脑工作台的台角。他悠闲地靠在那里,手里还端着一大杯速溶咖啡(他是少有的嗜好咖啡的孩子)。 华华冲他喊:“你这家伙!你现在在那儿干什么?!” “干现在最需要干的事:思考。” “你怎么不来接电话?!” “你们这么多人在接,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如果你们热衷于此,建议再从外面大街上找几百个孩子来帮你们,他们干这个不会比你们差。” 眼镜还是以前那个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眼前这非常时刻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这种风度现在对其他孩子有一种巨大的镇静作用。他站起身,慢慢地走过来,说: “大人们可能搞错了。” 孩子们茫然地望着他。 “孩子世界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甚至也不是我们想象的样子。” 华华说:“可现在情况紧急,你却在梦游!” 眼镜不动声色地说:“梦游的是你们,你们现在是干什么的?一个大国的最高领导者,在这种时候,却去指挥消防队灭火,去催保育员给娃娃喂奶,甚至去教小女孩儿吃饭,你们不觉得丢人吗?”说完他双手一撑坐到身后的电脑工作台上,不说话了。 华华和晓梦对视了一眼,好几秒钟没说话。然后晓梦说:“眼镜是对的。” “是啊,我们一时都晕了。”华华叹口气说。 晓梦说:“把墙关上吧。”墙很快被调成了不透明的乳白色,使这里立刻与混乱的外部世界隔开了。晓梦指指周围又说:“把电脑和大屏幕也关上吧。我们安静三分钟,在这三分钟里,谁也不许说话,什么都不要想。” 大屏幕消失了,所有的墙面都变成了乳白色,孩子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在大冰块中挖出的空间里。在这个宁静的小世界里,孩子领导集体开始慢慢地恢复理智了。 第十三章悬空时代 超新星纪元第2小时 三分钟后,有孩子要打开电脑和大屏幕,被华华制止了。他说:“我们真够丢人的,其实现在的局面根本不值得我们这么惊慌。我首先请大家明白一点:国家现在的状态我们早就该预料到。” 晓梦点点头表示同意:“是的,试运行时的平稳才真是不正常呢,孩子们不可能有那样的能力!” 华华说:“对于处理现在紧急局面的各种细节,我们不会比外面的各个专业部委做得好,我们现在该回到自己的任务上:真正想清楚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深层的原因。” 孩子们开始讨论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问起同一个问题:“真是奇怪,孩子世界已平稳运行了这么多天,为什么突然陷入混乱呢。” “悬空。”眼镜说,他刚从那个角落冲了一杯咖啡回来。 孩子们都没听明白他说的那个词。 眼镜解释说:“这是八个月前看华华走铁轨时我们想到的,那时我们正在看味精和盐,我们当时想如果那根铁轨悬空后走在上面的华华会怎样?公元钟熄灭之前,孩子世界的铁轨是放在大人世界坚实的大地上,孩子们可以平稳地走在上面;公元钟熄灭之后,这根铁轨悬空了,下面的大地消失了,只有无底深渊。” 孩子们纷纷赞同眼镜的分析。 华华说:“显然,公元钟上最后一颗绿星星的熄灭是孩子世界失衡的导火索,当孩子们得知世界已没有大人时,他们在心理上突然失去了支撑。” 眼镜点点头:“还应该注意到,这种心理失衡的大众效应是很可怕的,一百个这种心理合在一块儿,其值可能超过一万。” 晓梦说:“爸爸妈妈走了,把我们丢在这儿,这感觉大家都能体会得到。我分析一下现在国家的情况,你们看对不对:全国所有的孩子现在都在寻找一种精神上的依靠,以代替以前对大人们的依靠。那些省和市一级的领导机构中的孩子也一样,这就使得这些中间的领导机构瘫痪了,使整个国家的惊慌浪潮没有缓冲,直接都冲到我们这儿来!” “那我们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恢复这些中间领导机构的功能!”一个孩子说。 晓梦摇摇头:“这在短时间是根本不可能的,现在形势已经很危急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孩子们找到一种精神上的依靠,这样,各级领导机构的功能自然就会恢复。” “怎么才能做到呢?” “不知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刚才我们处理那些紧急事件,比如说救火,并不比现场的那些孩子有更多的办法,甚至还不如他们。但他们接到我们的回答后,都能镇静下来,把局势控制住。” “你怎么知道?” 吕刚告诉大家:“刚才,我们接过一个电话后就再也不去管它,只有晓梦不时回头询问事情的进展,她比我们都细心。” “所以,”晓梦接着说,“孩子们能从我们这里找到新的精神依靠。” “那我们在电视中发表讲话吧!” 晓梦摇摇头:“那种讲话的录音和录像现在就在不停地播放,没有用的。孩子们的精神依靠与大人们不同,他们现在最渴望的是来自刚刚失去的爸爸妈妈的拥抱,这种父爱和母爱是针对他个人的,而不是泛泛地针对全国孩子的。” “这个分析很深刻,”眼镜点点头说,“处于孤独和危险中的每个孩子,只有亲自和中央通话,知道我们在关心着他这个人,才能找到这种精神依靠。” “这就是说,我们还得像刚才一样去接电话。” “我们能接多少呢?应该从外面再找很多孩子来,让他们代表中央同全国的孩子联系。” “找多少?全国有三亿孩子呢!电话我们永远接不完!” 孩子们又感到了刚才那种想用杯子舀干大海时的绝望,面对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只有叹息。 有孩子问眼镜:“博士,你既然知道那么多,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眼镜呷着他的咖啡说:“我分析问题还成,解决问题就不行了。” 华华突然问:“你们想过大量子吗?” 所有的孩子都眼睛一亮。自进入信息大厦工作以来,量子计算机的能力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它像一个大水库,吞下了从数据国土上涌来的浑浊的数据洪流,从溢流孔中流出的却是清晰的统计和分析数据,通过数据国土,它把整个国家置于自己的监控之下,可以细到每个工厂每个班组甚至每个人!没有它,孩子国家根本无法运行。 “对了,让大量子替我们接电话!”想到这一点后,孩子们立刻打开了大屏幕。那幅着火的全国地图又显示出来,红色的面积更大了,大厅里到处映着红光。 华华问:“大量子,你能听到我们吗?” “能,我在等候指令。”大量子的声音在大厅中的什么地方响起,这是一种浑厚的成人男音,孩子们听到这声音总产生一种还有大人在的幻觉,对这台超级计算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赖感。 “现在的情况你都看到了,你能为我们回答那些来自全国的呼叫吗?” “可以,由于我有各类知识库,在处理如断电和火灾这类紧急情况时,可能比你们更专业一些。我还可以一直与通话对象保持联系,直到他们不再需要我。” “那你怎么不早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张卫东喊道。 “你们没有问过我。”大量子不动声色地说。 华华说:“那你就开始工作吧,除了帮助孩子们处理紧急情况外,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国家的存在,让他们知道我们一直同他们在一起,一直在关心着他们每一个人。” “好的。” “等等,我有个想法:”晓梦说:“我们为什么要等着孩子们来电话呢?我们可以让计算机给全国所有的孩子们去电话,同他们建立联系,根据他们每个人的情况给予帮助!大量子,这能做到吗?” 大量子略略停顿了一下,说:“这将同时运行两亿个语音进程,可能要损失部分镜像冗余功能。” “能说明白些吗?” “就是说我需要调用以前留着应付紧急故障的部分容量,运行的可靠性要稍差一些。” 华华说:“没有关系的!这样一来,全国的孩子真的会感觉到我们就在他们身边了。” 眼镜说:“我不同意这样做!把国家全部交给计算机,谁能预测会有什么后果呢?” 华华说:“如果不这么做,后果倒是很容易预测的。” 眼镜不吱声了。 林莎提了个问题:“让大量子用什么样的声音说话呢?” “当然是现在这个大人的声音了!” “我不同意。”华华说:“我们应该让孩子们对孩子产生信任感,而不应该让他们只想着依靠再也不会回来的大人!” 于是他们让大量子用各种孩子的声音说话,最后选中了一种很沉稳的男孩儿的声音。 然后,量子计算机唤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超新星纪元第3个小时 大厅另一面乳白色的墙壁上又出现了一个大屏幕,屏幕上也显示出一幅全国地图,但只是在黑色的背景上用亮线简单地画出各个行政区。大量子告诉孩子们,这幅地图是由约两亿个像素组成,每个像素代表国土上的一台终端或一部电话。当大量子接通一部终端或电话时,相应的像素就由黑变亮。 大量子呼叫全国的过程,如果用一个可视图像显示的话,将呈现一场极其壮观的大爆炸。数字国土可以看做一个由无数信息炸弹组成的巨大网络,这些信息炸弹就是网络中的各级服务器,错综复杂的光纤和微波信道就是导火索。大量子是雄踞网络中心的一颗超级炸弹(它在全国各直辖市还有八台,其中四台处于热备份中。)呼叫开始时,这颗超级炸弹爆炸了,信息的洪流以它为中心放射状地扩散开去,很快撞到了第二级服务器上,引爆了这一圈炸弹,信息洪流又从上万个炸点放射状在扩散,又引爆了数量更多的第三级服务器……信息爆炸就这样一级一级地扩散下去。在最后一级炸弹被引爆后,爆炸的冲击波从各个炸点细化成两亿多条纤细的信道,终止于两亿多台电脑和电话。这时,整个国土被一张细密的数字的巨网罩住了。 在大屏幕上的那张地图上,黑色的国土上亮点如繁星般涌现,这星星的密度急剧增加。几分钟后,整片国土已变成了发出耀眼白光的一个整体。 这时,全国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 在北京市内的一家不大的保育院中,冯静和姚萍萍与他们负责看护的四个婴儿同在一个大房间里,这些婴儿中,有她们的老师郑晨的孩子。老师和爸爸妈妈一起,已永远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只留下她们这些孤儿看护着更小的孤儿。许多年后有人问她们:那时在一夜间失去了双亲,真没法想象你们会悲伤成什么样子。其实,当时压倒这些孩子的根本不是悲伤,而是孤独和恐惧,哦,还有恼怒,对已离去的大人们的恼怒:爸爸妈妈真的就这么丢下我们走了?!人类对死亡的适应能力远大于对独孤的适应能力。冯静和姚萍萍所在的这个育儿室,原是一间教室,现在显得空荡而寂静,那些天黑前还哭闹不已的婴儿们,现在都一声不响,仿佛被这死寂窒息了。在两个女孩儿的感觉中,她们周围的世界仿佛已经死了,这个星球上仿佛只剩下这间大房子中的这几个孩子。从窗户看出去,那个死静啊,没有人,没有一丝的生气,好像连地下的蚯蚓和蚂蚁都死光了……冯静和姚萍萍守着电视机,把频道挨个儿调来调去。公元钟灭了以后,她们这里的电视上就没有任何图像了,后来知道是有线台坏了。她们多希望看到什么啊,就是看到以前最让人厌烦的广告,她们都会感动得掉下泪来。但屏幕上只是一片白雪点,看上去是那样的荒凉和寒冷,仿佛是现在这个世界的缩影。看久眼花,似乎房子中和窗外面到处都是白雪点……后来看到外面亮了些,冯静想出去看看,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壮着胆儿去开门。当时,她和抱着郑晨的孩子的姚萍萍互相紧紧靠在一起,当她站起来和他们温暖的身体脱离接触的那一瞬间,就像在无际的冰海上从惟一的一只小救生艇上跳下去一样。冯静走到门边,手刚触到门锁,浑身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她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不怕人来,但那细碎的脚步绝不是人的!冯静立刻缩回去,紧紧抱住抱着婴儿的姚萍萍。那脚步声越来越大,显然是冲她们这儿来的!那东西走到门前,停了几秒钟。天啊,她们接着听到了什么?爪子的抓门声!两个女孩儿同时惊叫了一声,没命地发抖,好在抓门的声音停了,那脚步声远去了。后来知道,那是一只饥饿的狗…… 这时电话铃响了!冯静扑过去抓起电话,听到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根据你们所在保育院电脑的记录,你们这个小组有两个保育员,冯静和姚萍萍,负责看护四个婴儿。” 这是来自天国的声音,冯静泪如雨下,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回答:“是的。” “你们那个区域目前没有什么危险,据最后记录,你们的食品和饮水是充足的,请你们照顾好四个小弟弟小妹妹,下一步该怎么办,我会通知你们的。如果有问题或紧急情况,请打电话010-8864502517,不用记,你们的电脑开着,我把号码显示到屏幕上了。如果想找人说话也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要害怕,中央政府随时和你们在一起。” 信息很快从广阔的疆域汇集到大量子上来,在数字国土上,这个过程是刚才大爆炸的反演。两亿多段话以光速涌入大量子的内存中,被抽象成长长的波形图,如一条条望不到头的山峰的剪影。这些波形像一片乌云飘过模式数据库的上空,在更高的地方,模式识别程序的眼睛盯着这浩荡的游行,在数据库大地上为每一小段波形寻找它的相似物,抽象出一个个的字和词。这些字词的暴雨滂沱地泻入缓冲区的峡谷,在那里组合成一段段的语言代码,这些代码再次被语义分析程序的利齿剁碎,搅拌糅合,从中抽取出真正的含义。当大量子理解了它所收到的信息后,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过程又开始了,推理程序的飓风扫过知识数据库的大洋,使结果从深处浮上来,使洋面布满了细碎的浪花。这浪花再经过一个与前面相反的过程,被调制成无数的波形,如汹涌的洪水涌出量子计算机的内存,流进数字国土,变成在无数的话筒或电脑音箱中响起的那个男孩子的声音。 在二百米深处的地下机房中,圆柱体主机上的指示灯疯狂地闪成一片。与主机房隔离的冷却机房中,冷却机组以最大功率工作,把大流量的液氦泵入巨型电脑的机体内,使超导量子电路保持在接近绝对零度的超低温状态下运行。在电脑内,高频电脉冲的台风在超导集成电路中盘旋呼啸,0和1组成的浪潮涨了又落落了又涨……如果有一个人缩小几亿倍后进入这个世界,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惊人繁乱的景象:在芯片的大地上,上亿条数据急流在宽度仅几个原子的河道中以光速湍急地流着,它们在无数个点上会聚,分支,交错,生成更多的急流,在芯片大地上形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复杂蛛网。到处都是纷飞的数据碎片,到处是如箭矢般穿行的地址码;一个主控程序在漂行着,挥舞着无数支纤细的透明触手,把几千万个飞快旋转着的循环程序段扔到咆哮的数据大洋中;在一个存贮器的一片死寂的电路沙漠中,一个微小的奇数突然爆炸,升起一团巨大的电脉冲的蘑菇云;一行孤独的程序代码闪电般地穿过一阵数据暴雨中,去寻找一滴颜色稍微深一些的雨点……这又是一个惊人有序的世界,浑浊的数据洪流冲过一排细细的索引栅栏后,顷刻变成一片清澈见底的平静的大湖;当排序模块像幽灵似地飘进一场数据大雪时,所有的雪花在千分之一秒内突然按形状排成了无限长的一串……在这0和1组成的台风暴雨和巨浪中,只要有一个水分子的状态错了,只要有一个0被错为1或1被错为0,整个世界就有可能崩溃!这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在我们眨一下眼的时候,这个帝国已经历了上百个朝代!但从外面看去,它只是一个透明护罩中的圆形的柱体。 以下是两则当时普通孩子与大量子交流的记录: 当时我在家里,我家在高层住宅最顶上:第二十层。记得电话铃响时我坐在沙发上,盯着白花花什么也没有的电视屏幕。我扑过去抓起电话,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帮助你。听着,你所在的大楼已经失火,现在火已蔓延到第五层。” 我放下电话,从窗子探出身向下看。这时东方已亮,玫瑰星云在西边落下去一半,它的蓝光同晨光混合起来,把城市照得十分怪异。我看看下面,街道上空无一人,至于这座大楼的底部,哪有火的影子?我回身抓起电话,说这里没有失火。 “不,确实失火了,请照我说的做。” “你怎么知道的,你在哪里?” “我在北京。你所在大楼中的火警红外传感器检测到火情,并把信号发送到市公安局的中心计算机,我已同那台计算机对话。” “我不信!” “你可以出去摸摸电梯的门,但不要打开电梯,那样危险。” 我照他的话做了,门外没有什么失火的迹象,但一摸电梯门我大吃一惊,门很烫手!记得以前发给每个住户的防火小册子上说:高层建筑底层失火时,电梯井就像一个火炉上的烟囱,迅速把火抽向上层。我跑回房间里,再从窗子向下看,发现底层刚刚冒出了一大股黄烟,紧接着,二三层的窗子中也有烟冒出来。我急忙抓起电话: “告诉我,怎么下去?!” “电梯和楼梯都已无法通行,你只有从消防滑筒下去。” “消防滑筒?” “消防滑筒是一条带松紧的长长的布筒,通过一条特制的防火竖管从楼顶垂到楼底,大楼失火时楼上人员可通过这条布筒滑到楼下,在进入布筒向下滑时,如果速度太快,可用手臂撑住布筒的内壁减速。” “可我们的楼中安装了这东西吗?” “安装了。在每层的楼梯口,有一个红色的小铁门,看上去像垃圾道,那就是滑筒的入口。” “可……你肯定那是滑道吗?要真是个垃圾道,我爬进去不是烧死就是摔死!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也是从公安局的计算机中吗?” “不。公安消防部门的计算机应该存有这方面的资料,但我查遍了那里所有的数据库也没有找到,我又接通了设计这幢住宅楼的市建筑设计院的计算机,查阅了它存贮的图纸,看到确实安装了滑道。” “那么楼下呢?别的小朋友呢?!” “我正在给他们打电话。” “等你一个个打完电话我们的楼早烧成灰了!我下楼梯去叫他们!” “不能去,危险!其他的孩子我已全部通知到了,你呆在家里不要动,拿着电话,等我通知你时再进滑道。这时下层的小朋友们正在从滑道下去,为了安全,滑道中的人不能太拥挤。不要害怕,十分钟后毒烟气才会到达你那一层。” 三分钟后,我听到了他的通知,从那个红铁门钻进了滑道,顺利地滑到底层并安全地从消防门中出去了。在外面,我遇到了一起出来的二十多个孩子,他们都是在来自北京的那个声音的指引下脱险的。底层住的孩子们告诉我,火是十分钟前才烧起来的。 当时我被吓坏了,竟没有想到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北京孩子检索了两台计算机的资料(有一台还查阅了所有的数据库),并同二十多个孩子通了电话,仅用了不到十分钟! ……长这么大我从未这么痛苦过:肚子痛、头痛,眼前绿乎乎一片,不停的呕吐几乎使我窒息。我已没有力气站起来,就是能站起来走出去,现在外面也不会有医生。我挣扎着向写字台爬过去,去拿上面的电话,没等我的手碰到话筒,铃先响了,话筒中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你好,我是中央政府,我在帮助你。” 我想告诉他我的处境,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哇地一声又吐了,这次能吐出来的也只有一些水了。 “你胃难受,是吗?” “是……是……我难受……你怎么知道的?”我喘着气艰难地说。 “我在五分钟前刚刚接通市自来水厂的中心计算机,发现水净化控制系统的一个监控程序由于无人值守而出现错误操作,水量减小后仍按十小时前的水量通入净化用氯气,致使现在市区东半部自来水中的氯含量比安全标准高出97倍,现在已造成很多孩子中毒,你就是其中一个。” 他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就是因暖瓶中没水,喝自来水后开始难受的。 “等一小会儿将有一个孩子来看你,这之前不要喝你房间中的水。” 他的话刚说完,门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她一只手拿着一个药瓶,另一只手提着装满开水的保温瓶。她带来的药和水使我很快好了起来。我问她怎么知道我病了,甚至知道该拿什么药,爸爸是医生吗?她说是中央打电话让她来的,至于药,是另外几个男孩子给她的,那几个孩子的爸爸也不是医生,是中央让他们到医院药房去拿的。中央打电话从家中找到他们,他们都在医院旁边住。当他们走进药房时,中央也正好把电话打到那儿,药房中的电脑终端还显示出了药名。他们仍找不到,接着电脑终端竟显示出了药瓶的彩色外形!中央让他们把所能找到的药都放到三轮车上,用电脑给他们打印出一长串地址,让他们去分发。那几个孩子在路上又遇到了两组从其他医院出来的孩子,他们也带着大量同样的药。孩子们有时找不到地址,街道两旁所有的电话机都响着铃,他们随便拿起一个,就听到中央在给他们指路…… (选自《孩子和人工智能——全信息化社会的无意识尝试》,吕文著,科学出版社,超新星纪元16年版) 超新星纪元第4个小时 信息大厦顶端大厅中的孩子们惊喜地发现,大屏幕上全国地图上的红色开始减退,其减退的速度越来越快,好像是一场遇上了大雨的森林大火。 超新星纪元第5个小时 全国地图上的红色已由块状变成了点状,这国土上的红点也在很快减少。 超新星纪元第6个小时 全国地图上仍有很多红点,但来自数字国土的国情报告宣布,整个国家已不再处于危险状态。 超新星纪元初,人类社会经历着有史以来最剧烈的变化和震荡,划分时代的标准已由公元世纪的几十年或上百年变成几天甚至几个小时。超新星纪元初的六个小时就被以后的历史学家们看成一个时代,被称做悬空时代。 筋疲力尽的孩子领导者们走出大厅来到阳台上,一阵清新的凉空气使他们打了个寒战,这清凉的空气进入肺部流遍全身,他们的血液仿佛在几秒钟全被换成了新鲜的,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欢畅起来。太阳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升起来,但外面天色已亮,能看清城市的细部。火光和烟雾已消失了,路灯都亮着,表明城市供电已恢复。但建筑物中的灯光并不多,大街上空无一人,城市很宁静,似乎刚刚进入安睡;地面上湿漉漉的,反射着清晨的天光和路灯桔黄色的光芒,那雨还是在公元世纪下的;一只什么鸟儿在清凉的空气中飞快地掠过,留下一声短短的啼鸣…… 东方曙光渐明,新世界将迎来她的第一次日出。 第十四章视察 悬空时代彻底打破了世界试运行时一切顺利的幻影,也摧毁了孩子们在那时建立起来的信心,他们终于明白生活远比他们想象的艰难。但不管怎样,孩子国家还是蹒跚起步了。 在新纪元的头两个月里,孩子国家致力于恢复悬空时代的创伤,并努力使一切进入正轨。几乎所有的工作都困难重重。为了了解国情,三位孩子领导人到全国各地进行了两周的视察。 孩子们是坦率的,每到一地,各个行业的孩子都向他们吐露心声,由此了解到的社会状况让他们暗暗吃惊。现在,大众的心态就是三点:累、无聊、失望。 在视察的第一天,天津的一个孩子给华华看了一张他们的日程表:早上六点起床,匆匆吃完饭。六点半开始上文化课,是小学五年级的课程,主要靠自学。八点半上班工作,直到下午五点下班。吃完晚饭后,十九点开始上专业课,学习与自己工作有关的知识和技能,直到二十二点才能结束。然后又要上一个小时的文化课,到夜里二十三点,这一天才算结束。 那孩子说:“累,真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一觉睡到世界末日!” 在上海,小领导人视察了一个保育院。在孩子世界,养育婴幼儿成了社会工作,保育机构的规模都很大。一进保育院的门,三个小领导人就被一大群女孩儿保育员拉住了,非要让他们照看一个小时的娃娃体验一下。尽管随行人员和警卫极力制止,但女孩子们人数越来越多,最后有上千人。小领导人成了她们的人质,只好从命。他们在一个大房间里,每人负责看两个小宝宝。晓梦干得很好,那两个宝宝在她的照顾下似乎很舒服很开心,但一小时下来她也累得腰酸腿疼。华华和眼镜就惨了,他们负责的那四个宝宝不一会儿就大哭起来,喂奶也不吃,哄也不睡,就是大哭,声调之高像四个小火车汽笛。他们的哭声又引得周围小床上的宝宝们跟着哭了起来,然后整个房间里二十多个宝宝都大闹起来,到最后华华和眼镜觉得他们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唉,现在才知道,妈妈把我带大可真不容易。”华华在对在场记者谈感想时说。 一个小保育员说:“哼,你妈妈就带你一个,我们一个人要看两到三个宝宝呢!晚上还要上课,真要把人累死了!” “对,我们干不了这活儿,让男孩子们来干吧!”其他的女孩儿纷纷附和。 给小领导人印象最深的是视察山西一座大煤矿时看到的,他们目睹了小矿工们一个采煤班的工作过程。刚一交班,割煤机就出故障趴窝了。在地下几百米深的黑暗狭窄潮湿的矿井中,修理那台卡在矸石缝中的大机器,是一件噩梦般的工作,需要极大的技巧、体力和耐心。好不容易把机器修好,输煤皮带又被从正中划开了一大段。把皮带上残留的煤都铲下去后,小矿工们已经一个个都变成了黑人,面孔上只有张嘴时的白牙能看清。换皮带是一项更累人的工作,换完后,孩子们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快下班时,他们只采出了一车煤,但拉煤的电轨车只开出不远就出轨了。孩子们用撬杠和千斤顶之类的工具折腾了半天,出轨的煤车纹丝不动,只好把车上的煤全卸下来再复位,这又是一项要命的活儿,扬起的煤尘让人窒息。电轨车复位后,又要把煤重新装回去,这消耗的体力比卸煤时大多了。当孩子们终于下班时,都浑身煤尘,横七竖八地躺在更衣室的地上,连去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还算好的呢!”一名小矿工对小领导人说,“至少今天没人受伤,你知道,井下有这六样东西:煤、石头、铁、木头、骨头、肉,数骨头和肉最软了,孩子的更软!” 在孩子国家,为了维持正常的社会生活,孩子们必须以成人的体力和精力来工作,这对大多数孩子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还不仅如此:能从事一般工作的孩子年龄要在八岁以上,而从事复杂工作的年龄要在十岁以上,所以劳动人口的比例比大人时代低,这就使得孩子们的工作强度比成人还大,加上他们还要上课学习,其劳累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新纪元开始以来,几乎每个孩子都出现了头疼和精神衰弱这类症状,孩子国民的整体健康状况急剧恶化。 但最让小领导者们担心的还是孩子们的精神状态:孩子们对工作的新鲜感已经消失,他们发现大多数的工作都是枯燥无味的。孩子们的思想都不成熟,很难系统地思考和规划自己的人生。同时他们并没有要为之尽责的家庭,这就使得他们很难理解自己工作的意义。在没有精神支点的情况下,繁重而乏味的工作对他们来说自然成了一种折磨。当小领导人视察一座发电厂时,一个孩子的话很生动地说明了这样一种心态:“你们看,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这个控制台前,盯着这些仪表和屏幕,不时把走偏的参数调整过来,我对这工作已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觉得自己就成了这部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唉,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在回北京的飞机上,三位小领导人看着下面山峦起伏的大地陷入沉思。 “我真不知道这样能维持多久。”华华说。 晓梦说:“生活总是不容易的,孩子们现在还没有摆脱小学生的思考方式,不过他们慢慢会适应的。” 华华摇摇头:“我怀疑。我觉得大人们为我们制定的生活方式未必能行得通,他们是从大人的角度来想孩子的,他们并不了解孩子的特点。” 晓梦说:“没有别的路可走,要想得到味精和盐,就得付出艰苦的劳动。” 经过公元末那生动的一课,味精和盐在孩子们口中已成了经济基础的代名词。华华说:“艰苦的劳动不等于痛苦的劳动,不等于没有乐趣和希望的劳动,孩子应该有孩子的劳动方式。眼镜说的对,我们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孩子世界的内在规律。” 他们于是把目光投向坐在后面的眼镜。在整个视察过程中,眼镜的话很少,总是默默地看,从不当众发表讲话。有一次在视察一家大企业时,人家非要让他这位小首长讲话,他只是面无表情淡淡地说:“我只负责想,不负责说。”这话后来成了一句名言。现在,他还是那个样子,拿着咖啡杯,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的白云和大地,不知是在欣赏呢还是在思考。 华华冲他喊:“喂,博士,你总得发表一些看法啊。” “这不是真正的孩子世界。”眼镜冒出一句。 华华和晓梦都茫然地看着他。 眼镜说:“你们想想,超新星给人类带来的变化有多大?世界突然只剩孩子了,还有随之而来的其他巨大变化,随便举一例吧:现在的社会已成了一个没有家庭的社会。要是在过去,仅此一项,就足以使整个社会形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刚刚过去的悬空时代也证明,孩子世界有许多以前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可现在呢?现在的一切与大人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社会还是在按照原来的轨迹运行,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晓梦问:“那你说应该是什么样儿的呢?” 眼镜缓缓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应该是这样儿。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只是大人时代的惯性在起作用,有什么东西肯定在很深的地方积累着,只是还没有表现出来罢了。真正的孩子世界可能还没有开始。” 华华问:“你是说我们面临着第二个悬空时代?” 眼镜又摇摇头:“我不知道。” 华华站起身:“我们这几天想得够多了,我看还是先转移一下,咱们去驾驶舱看看他们开飞机好吗?” “你不要总去干扰人家!”晓梦说。 但华华还是去了。在视察的途中,他常到这里来,与小飞行员们已混得很熟了。开始几次他只是好奇地问这问那,后来发展到要求试着开开飞机,小机长坚决不同意,说他没有执照。这次华华又闹着要开飞机,机长只好让他试试。华华刚接过驾驶杆,这架国产运20就像过山车似的大跌大升,他只好把驾驶杆又还给机长。 华华对机长说:“我们换换得了。” 机长笑着摇摇头:“我可不换,驾驶国家比驾驶飞机难得多,你们现在可麻烦大了!” 其实,就在这时,在两万米下的那块广阔的国土上,眼镜所说的那种东西已完成了积累,就要显示出它的力量了。 第十五章全国大会 历史学家认为,在超元初的六个小时里,小领导者们利用数字国土和量子计算机结束悬空时代是一个伟大的壮举。以后的大量研究、包括用数学模型进行的模拟表明,如果当时不能及时控制局势,国家可能陷入不可逆转的彻底崩溃之中。 但随着历史的延续,这个行动显示出其更深刻的意义。这是人类第一次用网络和计算机把整个社会联为一体,有一句形象的描述:在那一时刻,全国所有的孩子都坐到一间教室中了。能做到这点,除了量子计算机和数字国土为其提供了技术基础外,孩子国家相对简单的社会结构也是一个重要因素,在社会结构复杂的大人时代,这种全社会在网络上的集中是很难做到的。 正是由于悬空时代的经历,所有孩子对把他们从孤独和恐惧中解救出来的数字国土和量子计算机产生了深刻的印象,而从那时起对网络的依赖感一直沿续下来。在艰苦劳累的惯性时代,网络成了孩子们得以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孩子们那不多的业余时间都在网上度过。同时,由于国家是以数字国土为基础运行的,大部分孩子在工作和学习时间也离不开网络。这样,网络渐渐成为孩子们的第二现实,而他们在这个虚拟现实中要比在真实世界里愉快得多。 在数字国土上,形成了许多虚拟社区,几乎所有大到能上网的孩子,都是某个或多个社区的成员。公元钟熄灭和悬空时代留下的创伤是很深的,孩子们对孤独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们只有依靠集体来摆脱大人们突然离开所带来的孤独感,在网上世界也是这样。网上社区越大越容易吸引更多的孩子,这样,某些社区急剧膨胀,合并或吞并了其他规模较小的社区。其中一个名叫新世界的社区发展最快,其他的社区纷纷与之合并。当三位小领导人起程到全国视察时,新世界社区的成员数已达五千万。 孩子领导人并没有对网上社会的发展给予太多的注意,华华倒是在不多的闲暇时间上网玩游戏,新世界社区中的那些规模宏大的网络游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个流行的以三国为背景的古代战争游戏中,双方军队的人数都超过了千万,在那广阔的战场上,骑兵如褐色的洪水覆盖了整个大地;还有大海战游戏,出现了由几十万艘战船组成的舰队;还有一个空战游戏,每次空战都有几百万架战机,仿佛是弥漫着整个空间的尘埃…… 当三位孩子领导人视察归来时,数字国土上的形势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在只剩下一个社区:新世界社区。这个社区的规模是惊人的,其成员数量已近两亿,也就是说,全国能上网年龄的孩子几乎都是它的成员。 眼镜很看重这件事,他说:“这就是说,在我们的现实国家之上,现在又叠加了一个虚拟国家。这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我们应该成立一个委员会专门关注网上国家的形势,并开始参与进去。” 但事情的发展比他们预想的要快得多。在小领导人视察回来后的第三天,大量子对他们说:“新世界社区的成员想与三位国家最高领导人对话。” 华华问:“哪些成员?” “所有成员。” “所有成员不是有近两亿吗?怎么对话?聊天室?BBS?或Email?” “同如此数量的人对话,这些原始方式都是不可能的,在现在的数字国土上,已经进化出一种全新的对话方式,大会方式。” “大会?我当然能对两亿人讲话,但他们怎样对我说话呢?派代表吗?” “不,大会方式能让两亿人同时对你说话。” 华华听到这儿笑了起来:“那一定够吵的。” 眼镜说:“事情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他又问大量子:“这种大会方式的对话每天都有吗?” “是的,今天有一次大会,社区的成员们将讨论与你们对话的事。大会将在二十三点三十分举行。” “为什么那么晚?” “大多数孩子只有到那时才下班和下晚课,才有时间上网。” 眼镜对华华和晓梦说:“我们以普通游客的身份先进去看看吧。”两人都同意,于是他们叫来了负责数字国土运行的总工程师,这个叫潘宇的男孩子在大人时代曾得过信息奥运会的金牌,现在是国内的计算机权威。他们向潘宇说明意图后,后者让人拿来了四个虚拟现实头盔。 晓梦皱皱眉头说:“我一戴这东西就头晕。” 潘宇说:“新世界社区有两种模式:图像模式和虚拟现实模式,用后一种模式进入才能看得更真实。” 这段时间,小领导者们都工作到很晚。今天在大厦顶层的办公大厅中,他们有的在电脑前批阅文件,有的打电话,有的与前来汇报工作的几位小部长谈话,直到二十三点才全部下班。到二十三点二十分时,办公大厅中只剩下三位小领导人和潘宇了,他们戴上了已与终端接驳的虚拟现实头盔。 四个孩子立刻觉得自己悬浮于一个蓝色的大广场之上,那广场就是WINDOWS的图形界面,但其图标都变成了立体的,如广场上的一座座雕塑。鼠标箭头像一个迅疾的飞行物掠过广场上空,在什么地方点了一下后,一个窗口从广场上升起来,窗口中有许多形象生动的卡通小人儿,排列成整齐的方阵。 潘宇的声音响了起来:“本来可以定制自己在社区中的形象的,但那太麻烦,我们还是用现成的吧。” 于是他们每个人都用鼠标选取了一个卡通人儿作为自己在虚拟世界中的替身。他们现在每个人都能看到其他三人的卡通替身在周围飘浮着,觉得很好玩儿。 潘宇说:“大会快开始了,我们不要到社区的其他地方去了,直接去会场吧。” 转眼间,他们已进入了新世界社区的大会会场。这里给人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广阔和空旷,上面是纯净的深不可测的蓝天,下面是平坦的一望无际的沙漠。蓝天上有一行大字:“新世界大会”,每个字都发着光,如万里晴空中的五个太阳,照耀着下面广阔的沙漠。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人呢?怎么没有人啊?”华华问,他四下看看,除了悬浮在周围的三个伙伴,就只有沙漠和蓝天了。 潘宇的卡通替身惊奇地瞪圆了那本来就大得出奇的眼睛:“怎么,你看不到人!?” 三位小领导者又四下看了看,确实没有人。 潘宇好像明白了什么,说:“我们下去吧。”他动了动鼠标,他们四个便开始向沙漠下降。很快,下面的沙地清晰起来,显示出它精细的结构。华华、眼镜和晓梦震惊地发现,那沙漠的每一个沙粒,原来都是一个卡通小人儿!这时,他们才知道两亿是个什么概念,这个“沙漠”,原来是由两亿个卡通小人儿组成的! 全国的孩子大部分都在这儿了。 他们继续向着这浩瀚的人海落下去,很快落到人群中,四周站满了卡通小人儿。他们觉得空中好像有什么东西,那是蓝天上刚刚出现的一些小黑点儿,零星地降下来。其中有两个落到距他们较近的地方,他们看到那也是两个卡通小人儿,看来还不断有孩子在进入会场。 “你们怎么还是游客啊?”旁边的一个卡通小人问,他没有腿,下面着地的是一个闪闪发光的轮子。他那两只细长的手臂向前一伸,每个手掌上各出现了一个脑袋,与他长在脖子上的那个一模一样。他把那三个脑袋玩杂耍似地在空中转圈扔着,每时每刻都有一个脑袋代替他脖子上原来的那个,“你们赶快登录为社区的正式成员吧,国家领导人就要来和我们对话了,作为游客你的话是不被统计的。”三位小领导人不知道他是怎样识别出游客和正式成员之间的区别的。 “真是,现在还有不是正式成员的游客,哼。”另一个卡通小人附和着。 “还懒得自己造替身,从菜单里选现成的,真不体面。”又一个卡通人儿说。 但说话的这两位也体面不到哪里去:他们其中的一人可能懒得做身体,把两个长长的腿直接长到脑袋下面,没有手,倒是从耳朵的地方长出两个翅膀;另一位除了脑袋什么都没有,那个脑袋像一个大鸡蛋飘浮在地面以上半米处,脑门上长出一个小小的螺旋桨,飞快地转动着。 这时,空中又出现一行发着红光的字:“现在会场人数已达194783453人,大会开始。” 那一亿九千多万的数字最后的位数还在飞快地增长着。 这时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是现在所有人都熟悉的大量子的声音:“我已把你的要求转达给了国家领导人。” 潘宇对三位小领导人说:“注意,大量子说‘你’而不是‘你们’。” “那他们什么时候来啊?”空中又响起一个童音,虽分不清是男孩女孩,但十分响亮,并有长长的回声。与此同时,天空上出现几个发着红光的字:虚拟公民1(98276%)。 “这是谁在说话?”华华问潘宇。 “就是那个虚拟公民1啊!” “他是谁?” “他不是‘谁’,他是由这里近两亿孩子组成的一个人。” “我看到刚才周围这些人的嘴都在动,像在说什么,可是听不到声音。” “是的,他们都在发言,这两亿条发言都只有大量子能听到,它对这批信息进行总结归纳,把两亿孩子的发言归纳为一条发言。” “这就是所谓的大会方式吗?” “是的,这种方式能使一个对象与上亿个对象同时对话。比如这时,两亿个孩子就变成了一个人,所以大量子说‘你’而不是‘你们’。这种过程极为复杂,需要很高的智能和极强的处理速度。要知道,这次的发言算短的,可要全部打印出来,那条打印纸大概能绕地球一周。这种归纳只有量子计算机才能做到。” 这时大量子回答虚拟公民1:“他们说要考虑考虑再做决定。” 眼镜插进来说:“但这里面有个问题:假如两亿孩子的意见分歧很大,不可能归纳为一条发言呢?” 潘宇把一个手指放到嘴上:“嘘——马上就要出现这种情况了。” 空中又一个声音响起,但音调与刚才明显不同,让人感觉到是另一个人在说话:“他们一定会来的!”这时天空中显示:虚拟公民2(68115%)。 潘宇小声解释说:“那个百分数表示持这种意见的人数比例。” 另一个不同声调的话音响起:“那不一定,他们不一定来。”天空显示:虚拟公民3(24437%)。 “他们不来怎么行?他们必须来!他们领导国家,就得和全国的小朋友对话。”虚拟公民4(11536%)。 “如果他们就不来怎么办?”虚拟公民3(23771%)。 “那我们就自己干!”虚拟公民5(83579%)。 “我说过,他们一定会来的!”虚拟公民2(70014%)。 潘宇说:“你们看到了,如果出现不同意见,虚拟公民就会分裂为两个或多个。至于分裂的数目是多少,那就看设定的精度等级了,最高的精度就是把所有的发言原文列出,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值得注意的是,每分裂出的一位虚拟公民一般是一个基本确定的群体,往往都具备了特有的性格特征,他会在后面多次出现,很像一个人。比如说刚才的虚拟公民2和虚拟公民3。” ………… 看了一会儿后,华华对潘宇说:“咱们出去吧。” “按动你们衣服上的退出按钮。”他们都很快找到了在自己卡通身体胸前的那个按钮,按了一下后瞬间便回到了WINDOWS广场。 “真是奇迹!”摘下头盔后,华华惊叹道。 晓梦说:“在那个网络里的国家,根本不需要领导人,所有的事情可以由两亿孩子商量着做。” 眼镜沉思着说:“这对现实世界也将产生深刻的影响,我们对这事注意得太晚了!” 晓梦问:“那我们还去与他们对话吗?” 眼镜说:“这可得慎重,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事,谁也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我们应该对它进行更多更深的思考后再行动。” “没有时间了,我还是那句话:假如我们不去,倒是可以肯定会发生什么。”华华说。 眼镜和晓梦都同意他的话。他们连夜召开会议研究这件事,发现领导集体中有相当一部分孩子都去过新世界大会,知道那里的情况,他们大多认为那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个孩子说: “我们这些人本来就在干着我们力不从心的事,如果国家真的能那样运行,可就把我们解脱出来了。” 大家一致同意由三位最高领导人代表中央去新世界大会与两亿孩子对话。 三位小领导人第二次进入新世界大会会场时,其虚拟影像用的就是他们在现实世界中的形象。大量子为他们在会场的正中搭了一个高高的讲台。为了充分准备和适应环境,他们早早就来了。 当全国的两亿孩子纷纷登录进来时,密集的卡通人群像云层一样遮住了整个天空。他们目睹了一场自天而降的卡通小人儿的暴雨。当那无边的人海平静下来时,两亿双眼睛都聚焦在讲台上。 “我觉得快要熔化了。”晓梦低声说。 华华则显得很兴奋:“我和你不一样,我第一次找到了领导国家的感觉!你呢博士?” 眼镜不动声色地说:“不要打扰我,我在想问题。” 大会开始后,虚拟公民1首先讲话,从天空中显示的数字看,他的组成比例高达97458%。 “我们对这个新世界很失望,大人们走了以后,只剩下我们孩子们了,本来应该有一个好玩儿的世界,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好玩儿,还不如过去有大人的那个世界好玩儿呢。” 晓梦说:“过去大人们给我们吃的和穿的,我们当然可以放心玩了,可现在不行,我们要劳动,否则就会饿死,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味精和盐!” 虚拟公民2(63442%):“晓梦,我说你不要被那一车皮味精和十车皮盐给吓住了,那是给大人时代的十三亿人吃的,我们可吃不了那么多。” 虚拟公民3(43117%):“晓梦说话怎么也跟大人似的?没劲没劲!” 虚拟公民1(92571%):“反正我们不喜欢现在这个世界。” 华华问:“那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以后的历史学家们在研究虚拟公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时,查看了量子计算机对单个成员发言的原始记录,虽然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也有40GB字节,大约相当于两百亿个汉字。如果用普通印刷体将这次发言全部印成32开的书,这本书将厚达800米。以下是几段较有代表性的发言: 要一个这样的国家,在这个国家里,小朋友们想上学就上学,不想上就不上;想玩儿什么就玩儿什么,不想玩儿什么就不玩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想吃什么就不吃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想去哪儿就不去哪儿…… 以前大人们管得我们真难受,现在他们不在了,国家是小朋友们自己的了,可该好好玩儿玩儿了…… 在我们的国家里,马路中间可以踢足球…… 我想吃多少巧克力国家就给我多少,花花(可能是发言者的小猫——编者注)想吃多少鱼罐头国家就给它多少…… 国家天天过年,每天每人发十包小炮、二十个二踢脚和三十根闪光雷,每天还发一百块压岁钱,要一块一块的新票儿…… 在这个国家吃包子可以只吃馅儿…… 以前只有小孩儿玩,长大了就不能玩儿,因为要上班去。我们也会长大的,我们不想上班去,我们要一直玩儿…… 爸爸说我要是不努力学习,长大后就要去扫大街,以后如果我不努力,国家不许让我去扫大街…… 国家能让我们全到大城市里去住吗…… 学校里只上音乐、图画和体育三门课…… 学校考试时不要监考老师,小朋友们可以自己给自己打分…… 国家给每个学校的每个班配五十台电子游戏机,每人一台,一上课就玩儿,谁银河大战积分到不了十二万就让他退班!嘀嘀嘀,咚咚咚,那多带劲儿…… 在我家那里建一个大大的游乐场,里面就同北京密云的那个一样,但要比那个大十倍…… 国家要定期给我们发洋娃娃,每次都要不一样的…… 拍一部好看的动画片,有一万集,永远映不完…… 我最喜欢小狗,国家为什么不给每一只小狗建一幢漂亮的别墅呢…… ………… 大量子从这两亿条发言中归纳出了简明的一句,说这句话的是由96314%的与会者构成的虚拟公民1。 “我们想要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晓梦说:“大人们已为国家制定了详细的五年计划,这是我们必须遵循的!” 虚拟公民1:“我们觉得大人制定的五年计划没意思,我们自己制定了一个五年计划。” 华华问:“能让我们看看吗?” 虚拟公民1:“这就是我们这次大会的目的呀!我们按照自己的五年计划,在社区内建立了一个虚拟国家,让大量子带你们去看看吧,你们肯定会喜欢的!” 华华对着天空说:“好吧,大量子,带我们去看看吧!” 第十六章好玩儿的国家 话音刚落,眼前的蓝天和人海消失了,三个孩子悬浮于无际的黑色虚空之中,当他们的眼睛适应了这一切时,看到有星星在深邃的远方出现。接着,一个蓝色的星球在太空中出现了,像一个发着蓝光的水晶球悬浮在宇宙无边的夜海之中,表面上分布着旋涡状的雪白云带。她看上去是那么脆弱,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破碎,她那天蓝色的血液就会漏到冷寂的太空中。蓝色的水晶球慢慢移近,渐渐显示出她的巨大,最后,这巨大的蓝色星球占满了整个空间,孩子们已能够看清海洋和陆地的分界线。完整的亚洲大陆出现在上万公里的远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红线开始在褐色的大陆上出现,红线闭合了,画出了这个东方古国的边境线和海岸线。国土在继续移近,人们已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国土上皱纹似的山脉和血脉似的大河,大量子的声音响起: “我们现在是在两万多公里高度的地球轨道上。” 地球在脚下缓缓移动,他们似乎在向什么方向飞去。晓梦突然喊:“你们看,前面好像有一条长丝线呢!” 那条长丝线从太空中向国土上垂下去,它的上一半以黑色的太空为背景,能看得很清楚,好像一根从太空垂向地球的纤细的蛛丝,它的一端就悬在太空中;而下半部分同大陆的色彩混在一起,看不太清,但也能勉强看到这根“蛛丝”一直垂下去,其另一端远远地落在大约是北京的位置。三个孩子就是在向这根“蛛丝”飞去,随着距离的接近,他们看到那“蛛丝”像丝线一样光滑,不时有一段反射着耀眼的阳光。还能看到“蛛丝”在太空中的顶端也闪闪发光,好像有一盏灯。随着距离的接近,那根“蛛丝”从一条极细的长线变得有了一定的宽度,接着,便能隐约看到“蛛丝”上的细微结构。到这时,孩子们才知道那根超长的“蛛丝”是什么,它不是从太空中垂到地球上,而是从地球上升起来的,孩子们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哇,那是座大楼耶!”华华惊叫道。 那确实是座摩天大楼,楼面是晶莹的全反射镜面,从地面耸立到太空中。 虚拟公民1的声音在三个孩子耳边响起:“这是我们全国孩子的家。这座大楼高度有二万五千公里,共有三百万层,平均每层住一百个孩子。” “你是说全国的孩子都住在一幢楼里?”华华吃惊地问。但当他们降落到楼顶上时,发现这完全可能:“蛛丝”的纤细只是距离和比例上的错觉,楼顶的面积可能有两个工人体育场那么大!这广场中央的那盏巨型信号灯,就有地球上的一座普通二十层楼那么高,它旋转着,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强光,可能是警告太空飞行器不要撞上来。 他们走过广场,从另一端的一个入口下到这座超级大楼的最上一层:第三百万层。他们首先看到这一层是一片绿草坪,草坪中央有一个喷泉,喷泉的水柱反射着柔和的人造阳光。草坪上散落几十间只有童话中才能见到的精致小屋,这就是这一层一百个孩子的住处。走进一间小屋,看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儿童房间,各种玩具随意堆放在小床和小桌上。他们又走进另一间小房子,也是一个孩子的房间,但陈设完全不同。他们随后进入的每个房间都各不相同,显示出强烈的个性。 再下一层楼,这一层也是一片小草原,但没有喷泉,却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孩子们的小屋散建于河边。他们也走进了几间小屋,里面仍各不相同。 下一层的景色发生了很大变化,是一片幽静的雪原。雪在这永恒的暮色中发出一种淡淡的蓝色,大片的雪花仍不停地从空中飘落,给孩子们的小屋都盖上了厚厚的白顶。有几幢小屋的门前立着雪人儿,看来这一层的孩子都喜欢冬天。 下一层是森林,孩子们的小屋建在林间空地上,有薄薄的晨雾,初升太阳的光透过树林,在晨雾中投出道道光柱,林中不时响起小鸟的鸣叫声。 他们一直向下走过了二十多层,每层都是一个各不相同的小世界,有的永远下着小雨,有的是金黄的沙漠。他们甚至还见到一层小小的海洋,海上漂浮的帆船就是孩子们的家。 “这些都是怎么做出来的?”眼镜问。 大量子回答说:“这是用一个虚拟国家的游戏软件生成的,这个软件来源于以前的虚拟城市游戏软件,可以让一个人建起一座城市。虚拟国家软件可以用部件库提供的部件来构造虚拟世界,也可以自己生成虚拟图形。” 他们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一切,每一棵小草、每一块石子都栩栩如生。“造这座楼的工作量可真够大的!”华华感叹道。 虚拟公民1回答:“当然,先后有八千多万孩子参加了这座楼的建设,有一亿多孩子布置了他们自己的小屋。” 孩子们在大量子的指引下进入了电梯。这电梯凸出在楼外,呈全透明的流线型,从中可以看到灿烂的群星和下方的地球。 晓梦问:“你们不会真计划在现实世界中也建这么一座楼吧?” 虚拟公民1大声说:“当然打算建!不然画这张图纸干什么?下面你们要看到的一切都是图纸,都是打算真建的!” 华华说:“谁要住到这楼的顶层可就倒霉了,他上来一趟要坐二万五千公里的电梯?” “不要紧的,这座大楼上的每一个电梯都是一枚小火箭,速度比大人时代发射卫星的火箭还快,你们看!” 这时,一个尾部喷火的电梯以惊人的速度,从大楼下方的无底深渊中升上来。快到顶时,那流线型的电梯尾部的火焰消失了,顶部却开始喷火,使它减速停下。虚拟公民1介绍说:“这种电梯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六万公里,从地面到这儿只需二十多分钟。” 眼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我刚才看到的刹车速度,那电梯里的人怕被压成肉酱罐头了。” 虚拟公民1没有回答眼镜的话,他对这些枝节小问题显然并不在意。这时,他们的电梯尾部也开始喷火,并以吓人的速度降下去。这速度开始几秒还能感觉出来,后来大楼的表面在超高速中看上去变成了一条平滑的连续大道,他们反而觉得静止了,只有电梯内的显示屏上的层数在以千层为单位飞快地减少。他们没有感到向下的加速,还是稳稳地站在电梯的底面,虚拟软件显然把这一层忽略了。但它有一点搞对了:这里虽处于太空,但并没有失重。一般轨道飞行器的失重是因其运行造成的,而不是因为其高度,在这个高度上,地球引力仍有相当的值。 华华说:“先不谈这大楼的可行性,这有什么必要呢?为什么全国孩子们都要住到一幢楼上?” 虚拟公民1回答:“把其他的地方腾出来玩呀!” 许多年后的超元历史学家们认为,超级大楼的设想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它可能源自公元钟熄灭后孩子们心中共有的孤独感。 “我们的国土有那么大,还不够你们玩的?”晓梦问。 “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不够的!” “不过这大楼确实很棒!”华华由衷地赞叹。 “下面看到的会更棒!” 火箭电梯继续飞快地下降,渐渐地,地球边缘的弧形不再是那么明显了,下面大陆的细节也越来越清楚了。 晓梦上下望望这在两个方向都望不到头的高楼,惊叹道:“这楼的高度是地球直径的两倍呢!” 眼镜点点头:“像地球的一根长头发。” 华华说:“想想当它从地球的背阳处转到向阳处,太阳从上向下依次照亮它那长长的楼体,那是多么的壮观啊。” 这时,电梯上方的火焰移到了下方,开始减速。很快,楼面能够看到层格,只几秒钟后,电梯就停下了,软件又忽略了这减速所产生的能在一瞬间把电梯乘客压成肉饼的超重。孩子们看到,电梯仍处于太空中,但虚拟公民1说:“现在我们位于大楼第二十四万层,也就是距地面两千公里的高度,再往下不坐电梯了,我们将用另一种方法下去。你们看外面有什么?” 他们从电梯看出去,看到有一条长线,那线从下面地球方向升上来,因为很细,到下面深处就看不清了。在上升的过程中这条长线转了两个大环,中间还有各种各样的弯曲,好像是一个顽童用笔在地球和太空这幅画上随意乱画了一道子。这条长线向高楼延伸过来,就在电梯下面与楼面相连接,在近处可以看到,这原来是一条窄轨道,由两条铁轨组成。 虚拟公民1问:“你们猜这是什么?” 华华说:“好像是北京到上海的铁道被一个巨人拎起一头接到这里。” 虚拟公民1笑出声儿来:“你形容的很好,作文一定不错。不过这条轨道可比那条铁路长,它的长度是四千多公里,这是我们计划建造的一个过山车轨道。” 过山车?!孩子们吃惊地看着这条超长轨道,它在阳光中很醒目,在远处绕的那两个大环闪闪发光。 “这么说它一直通到地面?!” “是的,我们就要坐过山车从这里下去了。” 说着,有一辆舟形小车从楼里沿轨道移出来,停在电梯下面。这是游乐场里那常见的过山车,有五排双人座位。电梯的底部开了一个小门,从这里正好能下到过山车上。这时,软件又把太空中的真空忽略了。 三个孩子上车后,过山车立刻平稳地沿轨道向前滑去。开始很慢,滑出了大楼的阴影,滑进了太阳明亮的光芒之中,滑到第一道大坡时速度骤然增加。孩子们戴的虚拟现实头盔只有视觉功能,感觉不到向下的加速度产生的影响,否则他们在进入太空后就能感受到失重了。但这失重很快就会变成超重,过山车已进入了第一个大环,孩子们看到星空和地球围着他们转了一圈。当过山车再次平稳后,坐在最后的晓梦回头看看,发现他们刚刚经过的那个大环正在飞快远去,而超级大楼已再次变成了一根细细的蛛丝,这“蛛丝”向上消失在星空中,仿佛是从那灿烂的星海中垂下来似的。过山车很快通过了第二个大环,这个环比上一个大得多,但通过所用的时间却更短,过山车显然在飞快地加速。接下来,是一长段向下的滑行,但向下只是一个大趋势,过山车时而跌下深谷,时而跃上高峰。在这段路的尽头,轨道被弯成了一段螺旋状的线圈,当过山车进入这个螺旋管时,孩子们仿佛处于宇宙的中心,地球和星空围着他们不停地飞转着;螺旋管由水平渐渐转成与地球垂直,这时孩子们眼中的地球又变成了一个大唱片,在他们前面飞快地转动着。出了螺旋管后,轨道仍保持与地球垂直的方向,过山车实际上是在笔直地下坠。在前方,轨道被绕成了一团乱麻,这团乱麻的直径可能有上百公里,过山车冲进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似乎无休止地在里面绕了起来,好几次到达了出口附近,但又沿着某条线路绕回到进口处。这时孩子们已不再处于宇宙中心,整个宇宙成了某个顽童手中把玩的盒子,向着各个方向胡乱地颠倒着。过山车终于绕出了迷宫,沿一条平直的陡坡下滑,再次急剧加速。这段路走了很长时间,前面的轨道看上去早已变成了一条光滑的带子,由此已看不出速度感。孩子们注意到,头顶的太空由漆黑色变成了淡紫色,这淡紫色又渐渐转成深蓝,星星变得模糊了,地平线已很难看出曲率。坐在最前面的华华,看到过山车的流线型车头上出现了一道火焰,这火焰急剧扩展,最后把整个过山车都笼罩于其中,软件到底还是没有忽略大气摩擦力。火焰消失后,孩子们看到他们已位于大片的云海之上,头顶是碧蓝的晴空。与太空中那黑白分明的光照景象相比,这大气中的阳光似乎能渗透到衣服的每一道褶纹中。前面的轨道又是一连串的大环和起伏的低谷高峰,由于现在有了更明确的参照物,过山车的运行比在太空中显得更加疯狂和惊心动魄。在过山车平稳滑行的间隙,孩子们看到在远处的大地上竖立着许多巨大的架子。那些架子都有上万米高,远高于云层之上,它们有的与地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有的则呈巨门状,仿佛是竖立在大地上的一些巨大的三角尺和圆规。华华问那是什么,虚拟公民1回答: “那是滑梯和秋千,是给小娃娃们玩的。” 华华想象不出什么样儿的小娃娃能从那万米高的滑梯滑下来,更想不出那些超级秋千怎样荡起来。 过山车沿着一条平缓的斜坡滑完它最后一段路程,孩子们觉得他们正在向一片草原降落,草原上好像开满了各种色彩的花朵。但当最后降落时,他们才发现,这草原原来是由无数彩色橡胶球组成的,这是幼儿游乐园中那种胶球游泳池的放大物,一眼望不到边,只能称之为胶球海了。过山车在胶球海上滑行了很长一段距离才停下来,它激起的胶球在周围噼噼啪啪地下起了彩色的大雨。他们不知道谁会跳进这怪异的海里玩,进来后又怎么出去。他们小时候都有过在胶球游泳池中“游泳”的经验,知道在里面移动是一件很难的事。这时,过山车的两旁弹出了两个大轮子,它们在胶球中转动起来,推动着过山车前进。过山车这时成了在胶球海中行驶的一艘小艇,艇首激起胶球的彩浪,发出奇怪的咕咕声。虚拟公民告诉他们,这个胶球海有近千平方公里。 “这会耗尽全国的橡胶,那我们以后用什么做汽车轮胎呢?”晓梦问。虚拟公民没有回答,这显然不是他关心的事。 过山车驶出胶球海后,三个孩子就近参观了一个巨型滑梯。这是一个水滑梯,水顺着那条望不到顶的宽宽的梯面哗哗流下,真像一条飞泻而下的天河。想象着自己从上万米高空顺着这条天河滑下,华华感到全身又充满了战栗和快感,他要求滑一次这个水滑梯。 “华华,你又贪玩了,我们在干正事儿呢!”晓梦制止他。 虚拟公民也说:“是的,从这里到大升降塔有四十多公里呢,我们还是节省时间吧。再说,玩电脑中的虚拟模型有什么意思?等我们建好真的后再玩才带劲呢!” 孩子们离开超级水滑梯后,又看到一个宽阔的大平台,由几根通向云端的粗钢索凌空吊起,上面可以站几百人。他们最初以为那是一个悬空的大操场,但虚拟公民告诉他们这是巨型秋千的踏板。他们向两边看看,才看到了在千米外秋千的直插云霄的支柱。他们现在明白了这秋千怎样荡起来:大平台的底面有一排火箭发动机。 他们接着又参观了碰碰车场。那碰碰车每辆都有大人时代的巨型自卸卡车那么大,轮子就有两米多高,加上它们周围的防撞充气护垫,看上去是一个庞大的怪物。成千上万个这种怪物在一片宽阔的大平原上追逐撞击,激起了遮天的尘埃。玩这种游戏可需要一定的胆量和牺牲精神。 虚拟公民介绍说:“这是新五年计划的第一开发区,主要是建造巨型的游乐设施。你们没有看到的还有巨型的勇敢者转盘和观览转轮等,如果天气好,你们可以在上百公里外看到这些设施。让我们去看第二开发区吧,那是游戏机区。” 话音刚落,周围的场景迅速切换,三个孩子好像置身于一个大城市中,周围都是高大的建筑物。那些建筑物形状奇特,有的像巨大的古代城堡、有的外面环绕着错综复杂的管路、有的表面布满圆孔,像一块巨大的奶酪。 “这些大楼都是游戏厅吗?”华华问。 “不,它们都是单个的游戏机。” “这么大的游戏机?!那……它们的屏幕在哪儿呢?” “这种游戏机的概念与以前不同,你得走到它内部去玩,里面都是用全息影像或真实设备构造的场景,每个游戏从机器的最底层开始,一层层玩上去,到最顶层结束。你玩的时候不是像以前那样用鼠标或游戏杆,你自己就是场景中的一分子,你得不停地奔跑搏斗……比如那个像城堡的游戏机,内部是一个王国的宫殿,你在内部要与无数的敌人决斗,最后成为国王。这个有许多洞的机器内部是一个魔窟,你在里面要用激光剑杀死毒龙之类的怪物,最后救出公主……当然,这些游戏机都是为小娃娃们准备的,它们体积有限,只能运行一些小型游戏。” “什么?这还是小型的!?那大型的有多大?!” “大型的游戏机是没有形状的,它们一般占据一个地区。” 场景切换,三个孩子来到一片广阔的平原。远处,由古代士兵组成的许多方阵正在挺进,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光,竖起的长矛如一片密集的麦田。“看到了吗,这是一个古代战争游戏,玩的人将率领一支上万人的机器人军队,同另一支军队作战。还有西部游戏,你将骑着马带着左轮枪进入一片广阔的蛮荒之地,经历各种奇遇……” “这第二开发区占地面积有多大?” “约一百万平方公里,这样才能建造足够多的游戏机。下面我们去看第三开发区:动物园区。” 场景切换到一个森林和草原的交接处,众多的各种动物在草原上游荡,从森林中出出进进。“这些超级动物园是真正的动物王国。这些动物园中没有笼子,所有的动物都在大自然中自由行动,走进这些动物园,你就是走进了各种动物出没的大山和旷野。你将穿上带电的安全服,任何猛兽都不能伤害你。你可以在林中骑着大象旅行,和孟加拉虎合影……最大的一个动物园面积近三十万平方公里,比英国还大。这个动物园没有任何道路,直升飞机是惟一的交通工具,走进它,你就像走进了人类诞生初期的原始世界。此外,还要建立三座动物城市。这些城市有同人类城市一样的街道和高楼,但楼里住的全是可爱的小猫小狗以及其他可以同小朋友们做朋友的小动物,你们可以走进去同它们玩儿,还可以把你最喜欢的带走……这个开发区占地也有将近一百万平方公里。” “用得了这么大吗?” “看你说的!动物要自由迁栖,鸟儿要自由飞翔,不大些行吗?下面我们参观第四开发区:探险区。” 场景不停地切换,孩子们先后来到了险峻的雪山下、无边的大草原上、幽深的峡谷中、湍急的大河边…… 他们最后停在一个大瀑布下,华华好奇地问:“这些地方好像什么也没建呀?” “不但如此,以前的所有城市也都要拆掉,使这一地区完全恢复原始状态。” “干什么呢?” “探险呀!” “我记得第二开发区中有的游戏不就可以探险吗?” “那完全不同!游戏是用软件预设好的,出现的事情都可以预料。但这里却是完全天然的,你不知道进去后会遇到什么,这样才刺激好玩儿!再说,这里的面积比第二开发区的一个游戏机可要大多了。” “第四开发区的面积有多大?” “整个大西北!” “怎么这么大?!” “废话!探险嘛当然要大,几步就走到头了那还有什么险可探?!” “要这么干,国土的地方确实不够大。” “所以,第五开发区只好规划一个占地面积较小的项目。” “还有第五开发区?” “对,糖城开发区。” 三个孩子又置身于一座城市中。与前面几个开发区的庞大宏伟相比,这座城市可以说是小巧玲珑,建筑物都不高,它们最大的特点是色彩鲜艳而单一,好像是用一块块大积木搭成的。“这就是糖城,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用糖建成的。你们看这座棕色的体育场,是用巧克力建成的;那座半透明的大楼是用冰糖建成的……” “可以吃吗?” “当然!” 华华走近那座棕色的体育馆,用鼠标点了一下大门边的一个棕色的圆柱,立刻抠下一块来;晓梦也走到旁边一所精致的小楼房边,轻触它的一块儿窗玻璃,玻璃立刻碎了,晓梦拾起晶莹的一块儿,想象着那块儿薄薄的冰糖放入口中时甘甜的感觉。 好长时间没说话的眼镜又哼了一声:“既违反经济规律又违反科学规律,这糖做建筑材料强度够吗?” 虚拟公民回答:“正是基于这个考虑,糖城的建筑物都不高,为提高强度,还可以在内部加上钢筋骨架。” “天热不怕化吗?” “真让你说着了。”场景又切换了,但这次没走远,只到了糖城的近郊。这里是围绕着糖城的一座座小山,那些小山色彩艳丽,曲线柔和,仿佛是从水彩画上搬下来的。 虚拟公民说:“可惜你们闻不到,这里才叫香呢,这些山是冰淇淋山!” 孩子们仔细看后发现,那些小山上都有无数条奶油的小河在流淌,有的还形成了奶油的小瀑布。在山谷中,这些小河汇成了一条大河,那乳黄色的奶油河面涌着线条柔和的波浪,缓缓地流淌着,没有一点声音。“由于对气候条件考虑不足,冰淇淋都化了,看来糖城还要建在更寒冷的地方。” 以后,超元的历史学家们对糖城的概念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他们首先感到迷惑的是:公元末的孩子早就不喜欢吃糖了,他们在自己想象中的新世界里,为什么对糖这么痴迷呢?也许,糖对于孩子,永远是一种成人所无法理解的象征,一种美丽的符号。 历史学家们在分析了大量子的原始记录后得知,新的五年计划和虚拟国家的创造者主要是五到十一岁的孩子,更小的孩子则跟着他们起哄。由于在人数上的优势,他们在以统计和归纳为基本原则的新世界大会上,形成了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由于对现实的失望,十一岁以上的孩子中有相当一部分也卷入进来,渐渐变得一样狂热,最后真正保持理智的孩子只剩下少数。 第十七章争论 场景最后一次切换,三个小领导人又回到了新世界大会的会场,回到了无际人海之中的那个讲坛上。他们看到下面除了是眼睛的海洋外,还是嘴的海洋,那两亿张嘴都在不停地说着只有大量子才能听清和记住的话。 虚拟公民1(91417%)问:“你们觉得这个新五年计划怎么样?你们领导我们一起去实现它如何?” 华华问:“这儿就你一个人吗?没有第二个虚拟公民了?” 虚拟公民1说:“有的,公民2来过几次,但那人太讨厌,让我给骂回去了。喂,公民2,你有胆量就站出来说话吧!” 于是,这个国家爆发了一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争论,直接参加这场超级争论的人数达两亿之多!这时,在广阔的国土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电话机或电脑旁大喊大叫或飞速击键的孩子。为了一个梦想中的世界,每个孩子都在努力发挥自己那两亿分之一的作用。这两群意见对立的孩子中,小群的平均年龄远大于大群。但具有悲剧意味的是,大量子在归纳发言时不考虑年龄因素(也很难考虑),因此大群的影响占绝对优势。所以,有大量的低龄儿童参加了决定国家命运的会议,这些小娃娃最无理智,也最任性,形成了一股极其危险的社会力量。 虚拟公民2(8972%)怯生生的声音响起:“华华、眼镜、晓梦,别听他们的,那都是一帮不懂事的只知道玩儿的小不点儿在起哄。我建议:大会的统计和归纳规则应该改改,应该按发言者的岁数加权!” 下面的人海骚动起来,卡通小人儿们不但在大喊大叫,还在手舞足蹈。整体上看去,仿佛一阵狂风刮过了人海,海面上巨浪滔天。 虚拟公民1:“我们是小不点儿,你们有多大?!顶头了也就是十三,前几天还让爸爸打屁股呢,现在竟想冒充大人,没羞没羞没羞没羞没羞!告诉你们,现在大人们都不在了,现在只剩小朋友们了,谁也管不着谁,谁也别教训谁!” 虚拟公民2:“问题是你们的五年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 虚拟公民1:“你不干怎么知道不能实现?如果在一百年前,你能想到全国两亿孩子站到同一个广场上开会吗?你个胆小鬼!” 虚拟公民2:“如果能实现,那大人们为什么没有那么干呢?” 虚拟公民1:“大人们?哼,他们根本不会玩儿,当然就建不成好玩的世界!大人们建的那个世界根本不好,那里的一切都乏味透顶!他们自己不好好玩儿,成天板着脸吭吭哧哧上班干活,顶没意思了!还死死管着我们,这不好那不好,这不能玩儿那不能玩儿,成天上学上学上学,考试考试考试,做乖孩子做乖孩子做乖孩子,没劲,没劲没劲没劲!现在,就剩下我们了,我们要建设一个好玩的世界!” 晓梦说:“你们的那个好玩的世界怎样生产粮食呢?没有粮食我们会饿死的!” 虚拟公民1:“大人们留下来的东西可多可多了,吃不完的!” 虚拟公民2:“不对,总会吃完的!” 虚拟公民1:“就吃不完就吃不完!大人们那时就没见吃完嘛?” 虚拟公民2:“那是因为他们在不停地生产出新的吃的。” 虚拟公民1:“生产生产,烦死了,不要听不要听不要听!” 虚拟公民2:“可要是东西都吃完了呢?” 虚拟公民1:“吃完了再说呗!我们要先建设好玩的世界,再考虑粮食。大人时代那么多人,不是没费多大劲儿就吃饱了吗?” 晓梦喊道:“小朋友们啊,大人们为了吃饱可是费了很大很大劲儿的!” 虚拟公民1:“我们没看到,谁看到了?!晓梦你看到了?嘻嘻!” 虚拟公民2:“你们没看到不等于他们没费劲儿,你们这些小傻瓜!” 虚拟公民1:“你才是傻瓜!假大人,没劲没劲没劲!” 华华问:“退一万步说,就算实施你们的五年计划,你们能承受得了那么重的工作吗?” 虚拟公民1:“我们当然能承受!” 华华:“你们可能每天要工作二十个小时呢?” 虚拟公民1:“我们可以每天工作二十四小时!” 华华:“你们中要有一半人是博士才行!” 虚拟公民1:“我们会努力学习,我们每人看十万本书,我们会都成为博士的!” 华华:“算了吧,现在你们已经累得受不了了!” 虚拟公民1:“那是因为现在的工作没劲!现在不好玩儿!好玩儿就不累了!我们能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我们都能成为博士!我们要建成那个好玩的世界!就要就要就要就要!” 人类的群体效应是强大的,这在一场有几万观众的足球赛中就能表现得很清楚。当两亿人(而且是孩子)站在同一个广场上时,这种效应之强大,是以前的社会学家和心理学家难以想象的。在这里,个体在精神上已不存在,只能融入到群体的洪流中。很多年后,据很多这次新世界大会的参加者回忆,他们当时已完全失去控制,什么理智什么逻辑,对这亿万娃娃已完全失去了意义。他们现在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做,他们只是要要要,要那个他们梦想中的世界,要那个好玩儿的国家。 虚拟公民1:“请国家领导人回答我们,你们到底接受不接受我们的五年计划?” 三位小领导人互相对视了一下,晓梦说:“小朋友们,你们已经失去理智,你们回去再好好想一想吧!” 虚拟公民1:“我们失去理智?笑话!我们两亿人不比你们三个人有理智?笑话笑话笑话笑话笑话!” 这时,新的虚拟公民开始分裂出来。 虚拟公民3(41328%):“看来国家是不接受我们的五年计划了,我们自己干吧!” 虚拟公民4(67933%):“自己干?说得容易!你以为这是在计算机里造虚拟世界啊?在现实世界里真的去干,要有国家的领导和组织的!否则寸步难行!” 虚拟公民3:“唉……” 下面人海中的浪潮平息下去,一时间又变成了静滞的沙漠。 晓梦:“小朋友们,已经很晚了,大家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工作呢!” 虚拟公民1:“唉,工作工作工作,学习学习学习,真没劲啊,真累啊,没劲没劲没劲,累累累累累……” 这有气无力的声音渐渐消失,人海中的孩子们开始向上飞入天空,退出大会会场。这是开会时那场卡通人大雨的反演,会场上的人海像阳光下的水渍一样蒸发着,很快完全消失了。大地上显示了一行字:“第二百一十四次新世界大会结束。” 摘下头盔后,三位小领导者好久没有说话。 至此,超新星纪元走完了它的第二个时代,这个时代比悬空时代长得多,历时三个月。它仍然是由眼镜在无意中命名的,历史学家把它称为“惯性时代”。 历史沿着大人时代的惯性滑行了三个月后,孩子世界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第十八章美梦时期 新世界大会后,一切似乎都还是按照原来的轨道运行着。但出现了一些新的迹象,最明显的是旷课现象,有些孩子在工作后,只是睡觉或上网,不再上早课和晚课。这种现象并没有引起小领导者们的重视,他们认为这是因工作疲劳所产生的正常现象,而没有想到它是某种预兆。直到后来,这种现象迅速蔓延,不但有工作的大年龄孩子们普遍旷课,并开始出现旷工,没有工作的小龄孩子们也纷纷抛弃了学习。这时小领导者们才想到这现象后面可能隐蔽着的东西,但为时已晚,形势发展的速度骤然加快,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孩子世界的第二次社会悬空发生了。 与第一次不同,这次悬空并没有以大灾难的形式出现,相反,却像一个欢乐的节日。这天是星期天,在以往,这天上午是城市最安静的时候。孩子国家的工作制改成了每周六天,经过了六天劳累的孩子们都还在沉睡中。但今天不同,信息大厦中的孩子们发现,自大人们离开后就陷入沉睡状态的城市突然复活了!大街上到处都是孩子们,似乎所有的孩子都出门上了街,令人想起久违的大人时代的繁华景象。孩子们三五成群地手拉手走过,他们欢笑着、唱着歌,整个城市沉浸在欢乐之中。整个上午,孩子们都在城市里漫步,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城市,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充盈着一种感觉: 这世界是我们的了! 糖城时代分为两个时期:美梦时期和沉睡时期,现在,它的第一个阶段开始了。 下午,孩子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学校。在学校里,他们想起了大人时代孩子们无忧无虑的时光,又找回了童年的感觉。他们惊喜地见到公元世纪的同学和朋友,大家拥抱着互相祝贺对方能经过这场大灾难活到今天。至于明天会怎么样,他们已不去想了,在这之前他们已想过,再想就太累了。规划明天本来就不是孩子们的事。 入夜,狂欢达到了高潮,城市开亮了全部的灯,夜空中烟花怒放,使玫瑰星云黯然失色。 在信息大厦中,小领导者们默默地看着外面灿烂的灯海和绚丽的焰火,看着大街上一群群欢呼雀跃的孩子们,眼镜说: “孩子世界这才真正开始。” 晓梦轻轻叹息:“以后会怎么样呢?” 眼镜显得十分平静:“放宽心,历史像一条大河,会沿着它该流的路流,谁都挡不住。” “那要我们干什么?”华华问。 “我们是历史的一部分,是大河中的几滴水,顺着流呗。” 华华也叹息了一声:“我也是刚刚明白这点,想想以前的感觉,以为我们这儿是国家这艘大船的驾驶舱,真可笑。” 第二天,虽然像电力、交通、电信这类关键系统的孩子们仍在坚守岗位,但大部分孩子已不去工作了。继悬空时代之后,孩子国家再次陷入瘫痪。 同悬空时代不同,这次国土上并没有多少报警信息。在信息大厦顶层的办公大厅中,孩子领导集体召开了紧急会议,但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干什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华华从抽屉中拿出了一个墨镜戴上,说:“我出去看看。”然后走了出去。 华华走出信息大厦后,找了一辆自行车,沿大街骑去。今天街上的孩子与昨天一样多,他们看上去比昨天还兴奋。华华把自行车停在一家大商场门前,商场的门大敞开着,孩子们进进出出,华华走了进去。商店里有很多孩子,而且大多在柜台里面,所有的孩子都在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 华华看到一辆电动玩具车吱吱地叫着,钻到一个柜台下面。顺着小车来的方向,他看到那是玩具柜台。那里聚集的孩子最多,各种玩具摊了一地:小小的汽车坦克和机器人在那个小天地中四处乱窜,撞开一群群东倒西歪的洋娃娃,不时引起孩子们一阵阵欢笑声。他们到这里来本是想找一件自己喜欢的玩具,来了后才发现好东西太多了,根本拿不了,就索性在这里玩起来了。这些孩子全比华华小,他走进他们中间,看着他们摆弄着那些高级玩具,不由想起了昨天孩子们在新五年计划中描述的那个世界。华华刚刚过去迷恋玩具的年龄,但能感受到这些孩子们的兴奋。 男孩儿和女孩儿渐渐分成了两群,各自干着自己的事。男孩群又分成了两拨儿,这两方各自用电动玩具组建了两只相当庞大的军队,成百辆坦克和其他战车,上百架作战飞机,一大群电动机器人,还有许多奇形怪状、叫不上名的武器,在他面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铺成了闪闪发光呜呜作响的一大片。他周围的二十多个男孩儿全副武装:他们的腰上系了一串手枪,背着闪亮的冲锋枪,每人手中都拿着几个高级电动玩具的遥控器。敌人进攻了,在光滑如镜的战场上,一大片小小的钢铁怪物哇哇叫着黑压压地扑过来。华华面前的微型军队也气势磅礴地冲了出去。在距他们四五米处两军相遇了,叮叮咣咣,响起了一片令孩子们兴奋的撞击声。随后,撞成一堆的战车有一半躺在那儿呻吟,另一半四下乱窜起来,像捅了一个“铁蜂窝”。对方的机器人军队进攻了,三排十几厘米高的钢铁小人庄严地挺进,但遇到那堆战车时队形就乱了。这时华华这边的预备队出动了,这是三十辆遥控小汽车。这群汽车以最高的速度冲入机器人群中,把那些钢铁士兵撞得四下横飞。这些战车在孩子们的控制下灵活转向,追歼着没被击中的机器人……水磨石地面的战场上到处是底朝天的电动小车和细小的机器人残肢。第一次战斗结束后,孩子们兴头正高,但柜台上的东西已不够再发动一次战役了。这时,一个男孩子兴奋地跑来,说他们找到了百货大楼的仓库。孩子们都随着他跑去,一阵紧张的搬运后,十几大箱的战车和机器人运到了。孩子们把柜台推开来,空出更大的战场。几分钟后,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争爆发了。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双方不断有新的兵力投入…… 女孩儿们则被洋娃娃和各种毛茸茸的玩具动物包围了,她们给那些洋娃娃们组成了数不清的家庭,并把它们安置在积木搭成的漂亮的小房子旁。那小房子的建设速度极快,以致她们不得不请男孩儿们把柜台挪开。最后她们在水磨石地面上建起了一座美丽的城市,城市里住满了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正当小姑娘们得意地欣赏她们创造的世界时,男孩儿们的上百辆遥控小坦克成密集队形冲了过来,没遇任何抵抗就侵入了这美丽的王国,并把它搅得一塌糊涂…… 华华又转到食品柜台去。那里,一群小美食家们正在尽情地享受。他们忙着挑选自己最喜爱的好吃的,但每样只咬一口,以留着肚子容纳别的。柜台和地上撒满了被咬了一个缺口的精美的巧克力;饮料大都被打开盖,但每瓶只喝过一口就扔了;一大堆启封的罐头,每听也都只被尝过一勺……华华看到一群小女孩儿站在一大堆色彩动人的糖果前,她们的吃法真特别:把每种糖剥开后飞快地舔一下就扔掉,再在糖果堆里翻找另一种没尝过的。很多孩子已经吃得很饱了,但仍不肯放弃,看上去像在干一件很不轻松的工作。 华华向商场外走去,一出门,迎面撞在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身上。那女孩儿抱着的一大堆洋娃娃全掉到地上,有十几个。她把背在身上的一个崭新的大旅行包扔到地上,坐在那儿蹬着两只小腿儿大哭起来。华华看到那旅行包中也装满了大大小小的洋娃娃,真不知这小丫头要那么多洋娃娃干什么。外面的孩子比华华来时多了许多,所有的孩子都兴高采烈,他们中有一大半的人抱着从商店中拿出来的自己喜欢的东西,男孩子大多抱着肉罐头和电动玩具,女孩子则拿着精美的高级糖果、漂亮衣服和洋娃娃…… 回去的路上,华华不得不骑得很慢,因为孩子们都在马路中间玩耍。有的在踢足球,有的围成一圈打扑克,好像城市大街变成了学校的操场。华华遇到孩子开起来的汽车,全都是喝醉酒似的走着S形路。其中有一辆高级奔驰轿车,车顶上坐着三个男孩儿,路中间的孩子们都小心地躲着它,轿车没开多远就撞到了路边的一辆面包车上,车顶上的孩子们都掉了下来。从车里钻出来几个男孩儿,看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三个同伴,哈哈大笑…… 华华回到了信息大厦。眼镜和晓梦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讲了在外面的见闻后,得知这种事现在在其他地区也发生了。 晓梦说:“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外面的孩子想拿什么就拿什么,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变得像空气和水一样可以随意取用。由于旷工,国有财产无人保护,但最奇怪的是,非国有财产被随意取用时也无人声明拥有权。所以孩子们在随便拿东西时,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 眼镜说:“这也不难理解:如果失去的私人财产能很快从别处得到,那也就不存在私人财产了。” 华华感到震惊:“这就是说,大人时代的经济规则和所有制形式在一夜间崩溃了?” 眼镜说:“现在的情况十分特殊:我们正处在人类历史上物质财富最丰富的时期。这一方面是由于人口的锐减,另一方面,在超新星爆发后的这一年中,大人社会一直在超量生产,以便给孩子们留下尽可能多的东西。如果按人均算,现在社会上的物质财富等于在一夜之间猛增了五到十倍!在如此丰富的物质财富面前,社会的经济结构和人们的所有制观念都会发生惊人的变化,我们突然处于一种很原始的共产主义状态。” 晓梦问:“你是说我们提前进入了未来?” 眼镜摇摇头:“这只是个暂时的假象,并没有相应的生产力基础。大人们留下的东西再多也会消耗完,那时,社会的经济规则和所有制形式又会恢复原样甚至倒退,而这个过程社会可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华华拍案而起:“应该让军队立刻采取行动,保卫国有财产!” 晓梦点点头:“我们已经和总参谋部研究了这事,大家一致认为,应该首先让大城市中的部队先撤出来。” “为什么?!” “现在情况紧急,但军队也是由孩子组成的,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也处于松懈的状态。要保证行动的成功,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使部队进入最佳状态,这要花时间,但没办法。” “那好吧,但要快!这一次比公元钟熄灭时还要危险,国家会被吃光的!” 以后的三天时间里,孩子们一直很吃惊:大人们居然留下来那么多东西,那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然后感到不解:理想世界是这么近,为什么过去我们没有走进它呢?现在,孩子们忘记了一切,即使在新世界大会上那些多少有一些理智的大孩子们,对未来的忧虑也被狂欢冲得烟消云散。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整个国家成了一个孩子肆意挥霍的乐园。 在糖城时代,郑晨班上的三个学生,现在的邮递员李智平、理发师常汇东和厨师张小乐一直在一起。他们几天前就不工作了:邮政系统几乎停止运行,李智平没什么邮件可送;没什么人到常汇东的理发店去理发,孩子们不像大人们希望的那样注意仪表;至于食堂的大师傅张小乐就更不用下厨做饭了,孩子们会到更好的地方去找吃的。在美梦时期的那三天,他们睡得很少,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处于高度兴奋之中。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就醒来了,这时总觉得有个声音在叫醒他们:“哈哈,快看,美妙的一天又来了!” 每天第一次走出家门,来到清凉的晨风中时,三个男孩儿都有一种鸟儿飞出笼的美妙感觉。这时他们是完全自由的,没有任何纪律限制,没有任何作业要完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玩什么就玩什么。那几天的上午,他们这些男孩子玩的都是一些运动很剧烈的游戏,小些的孩子玩打仗游戏和捉迷藏。那些小家伙们一旦藏起来你就别想找到他们,因为城市里的任何地方他们都可以进去。而他们这些大孩子则玩开汽车(那都是真的汽车!)、踢足球、在大街正中滑旱冰等。孩子们都玩儿得很卖力,因为他们除了玩之外还有一个目的:为午宴做准备。那几天吃的太好了,但好吃的还远远没有享受完。每天上午,孩子们尽最大努力把能量消耗在游戏中,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在吃饭时间兴高采烈地对自己说一声:“我饿了!” 十一点半,城市里的游戏停止了。十二点,孩子们的午宴开始了。城市里有数不清的宴会点,三个孩子很快发现总在同一个宴会点吃是不明智的,因为每个点吃的食品大多是从同一个仓库中运来的,不免有些单调。但体育场宴会点是个例外,那是这个城市里最大的一个宴会点,每天有一万多人参加!食物种类最多。走进体育场,就像走进一个迷宫,那迷宫的墙是用罐头和糕点筑起来的!如果不留神,你会被脚下一堆堆的精美糖果绊倒。有一天,李智平从高处的观众席上向下看,只见黑压压的孩子拥进堆在宽阔草坪上的食物山,就像一大群蚂蚁拥上一大块奶油蛋糕一样。每天的宴会后,食物山总要低一些,但下午又被运送食品的孩子们堆高了……那个宴会场他们去过几次,渐渐积累了一些经验:当发现某种好吃的东西时,每次只能吃一点点,否则它很快就会不好吃的。张小乐在午餐肉上的教训就很能说明问题:第一次他一顿吃了十八种,共二十四听!当然不是每罐都吃光,只是每听吃几小块儿。从此以后,那东西到口里简直像锯末。另外他们发现:啤酒和山楂糕是两种极其有用的东西,以后几天全凭这两种东西开胃了。 体育场的宴会固然壮观,但给三个孩子印象最深的还是在亚太大厦中见到的宴会,这个大厦原是市里最豪华的酒店。那里的餐桌上摆满了以前只在外国电影上见过的高级食品,但就餐的全是小猫和小狗!小动物喝多了法国葡萄酒和英国威士忌,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迈着舞步,逗得围着它们的小主人们哈哈大笑。 下午,由于中午的宴会,孩子只能玩儿一些运动量较小的游戏了,比如打扑克、玩电子游戏和打台球等,或者干脆看电视。在下午,有一件事是必须做的——喝啤酒。每人平均喝两到三瓶,以加速消化。天黑之后,三个孩子加入到全城规模的狂欢中,尽情地唱歌跳舞,一直持续到深夜十二点,这时,他们都有胃口来应付晚宴了…… 孩子们很快玩累了,他们发现世界上原来没有永恒好玩儿的,也没有永恒好吃的,当一切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时,一切就很快变得乏味了。孩子们累了,渐渐地,游戏和宴会成了一种工作,而他们是不想工作的。 三天以后,孩子军队进入城市,担负起保卫国家财产的职责。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实行定量分配,无度的挥霍被很快制止了。对局势的控制比预想的要顺利,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 但接下来的局面并没有像小领导者们希望的那样好起来,孩子世界的每一个进程,都呈现出一种公元世纪的大人们完全没有想象到的怪异的面貌。 糖城时代进入第二个阶段:沉睡时期。 第十九章沉睡时期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李智平他们三个的生活除了到配给点去领吃的,主要就是睡觉。他们每天睡十八小时左右,多的时候甚至二十小时!除了吃饭外,没有人催他们起来。后来,越睡越能睡,脑袋里成天昏沉沉的,动不动就发困,干什么都没意思,都累,甚至吃饭都累人。现在他们发现,无所事事居然也累人,而且这种累更可怕。以前学习和工作累了可以休息,可现在休息本身也累人了,只有睡觉,越睡越懒,越懒越睡。他们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想起来,浑身的骨头好像都成橡皮的了,软软的。躺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头脑中也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令人难以相信,这样头脑空空地躺着居然也累人!所以躺一会也就又睡着了。渐渐地,三个孩子已失去了日夜的概念,觉得人类就是睡觉的动物,醒着反而成了一种不正常的状态。那些日子,他们成了梦境的居民,一天大部分时间生活在梦中。梦中的世界比醒着的时候好,在梦中,他们一次又一次走进新五年计划描述过的那个国家,走进超级大楼,坐上大过山车,走进糖城轻轻敲下一块窗玻璃含在口中,享受着那梦中才有的甜蜜……梦中的他们远比醒着时有精力,所以他们就开始依恋起梦中的世界。每当醒来时,三个孩子都互相讲述自己的梦,这是他们在这些日子里惟一的交流。讲完后又蒙上被子,再次一头扎进梦之海去寻找上次梦中去过的那个世界,但往往找不到,只能进入另外一个。渐渐地,梦中的世界也在退色,同现实越来越接近,最后他们真难以分清这两个世界的界线了…… 后来,张小乐在一次外出领食物时,不知从哪里搞来一箱白酒,于是三个孩子开始喝酒。在美梦时期就有孩子开始喝酒,现在,酗酒更是成了一种普遍现象。孩子们发现,那些火辣辣的液体,可以给他们已经麻木的神经和身体带来巨大的快感,怪不得大人们这么喜欢它!那天喝完酒时是中午,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而在他们的感觉中,仿佛只过了四五分钟。酒使他们睡得太死了,不再做梦。醒来时他们每人都感觉到周围的世界有些不正常,但顾不得更多地考虑这些,因为渴得厉害。喝了一些凉水后,才开始考虑世界究竟是哪儿不正常。很快看出来了:怎么房子四壁是固定不动的?他们必须使眼中的世界恢复正常,于是寻找酒瓶。李智平最先找到一瓶,他们轮着喝起来,一股热辣辣的火焰从他们每个人的嗓子眼流了下去,很快燃遍全身。三个孩子看了看周围,房子的四壁开始缓缓地移动了,他们觉得身体变成了一团云,四壁和一切都在动,不但水平地转,还左右摇晃,仿佛地球已变了一叶漂泊在宇宙之海上的小舟,随时都会沉没。邮递员李智平、理发师常汇东和厨师张小乐躺在那儿,享受着大地摇篮般的摇动和旋转,想象着自己被一阵风吹起,吹向那无边的宇宙之海…… 孩子国家政府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在沉睡时期保证了国家各关键系统基本正常运行。在这个时期,城市一般都保持了基本的水电供应,交通畅通,电信系统和数据国土也运行正常。正是由于这种努力,在糖城时代没有发生悬空时代那种席卷全国的事故和灾难。有的历史学家把历时四十多天的沉睡时期称做“一个被延长了上百倍的正常夜晚”,这是一个很贴切的比喻:虽然夜间大部分人都在沉睡中,但社会仍在正常运转。也有人觉得这时的国家像一个植物人,虽在昏睡,但机体内的生命活动仍在维持着。 这一时期,孩子领导者们使用了各种方式,企图把孩子国家从沉睡中唤醒,但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他们多次采取在悬空时代拯救国家的行动:让大量子拨通全国所有的电话,但没有什么回应。大量子采用新世界大会的方式把所有的回话归纳出来,往往只有一句: “讨厌,人家睡觉呢……” 小领导者们又来到了网上的新世界社区,整个社区已经人烟稀少,一片荒凉。在新世界大会的会场,广阔的平原上人影稀稀拉拉。自沉睡时期开始以后,华华和晓梦几乎每天都在数字国土上出现,每天向全国的孩子们问候一句: “喂,小朋友,你们怎么样了?” 回答都一样: “活着呢,真烦人!” 话是这么说,但孩子们并不讨厌华华和晓梦,如果他们哪天没出现,大家都觉得心神不定,互相问:今儿个网上怎么没见那俩好孩子?“好孩子”这个称呼带着讽刺也带着善意,反正以后大家就这么称呼他们了。而小领导者们每天听到一声“活着”,似乎心也多少放下了些,只要这声“活着”在,最可怕的事情就还没有在国土上发生。 这天夜里,当华华和晓梦进入新世界会场时,发现这里的孩子比昨天多了些,有一千多万人,但这些上网的孩子都是些喝得迷迷糊糊的小酒鬼。会场上的这些卡通小人儿手里大多拎着一个大酒瓶,有的酒瓶比他们的身体还高,一步不离地自动跟着它的主人。这些卡通人儿在会场上摇摇晃晃地闲逛,或几个人凑成一小堆,醉态百出地聊着。他们每人都与外界电脑旁的真身一样,不时抡起大瓶子来灌一口数字酒。那些瓶子中流出的酒,可能都是图形库中的同一个元素,闪闪发光,像炽热的钢水,卡通人儿把它喝进去之后,浑身也闪亮几下。 “小朋友们,你们怎么样了?”晓梦在会场中央的讲台上像每天一样问,好像在探望一个可怜的小病人。 一千多万个孩子回答了她,大量子归纳出他们的话,结结巴巴的:“我们……挺好,活着呢……” “可你们这么活着像什么呢?” “像……像什么?那你说怎么活好?” “你们怎么能完全放弃了工作和学习呢?!” “工作有什么……意……意思?你们是好孩子,你们工……工作吧。” “喂!喂!”华华喊。 “穷叫唤……什么?看不见大家都喝了不少,都在睡觉?”孩子们回答。 华华恼怒起来:“喝了睡睡了喝,你们是什么?是小猪?!” “你嘴……嘴干净点儿,你在那儿成天骂我们,算什么班……班长(班长是全国的孩子对华华的称呼,他们称眼镜为学习委员,晓梦为生活委员)?要想让我们听你的也可……可以,你现在,干了这……这瓶!” 一个粗大的酒瓶从蓝天上降下,悬浮在华华面前,挑逗似地跳动着。华华一挥手打碎了它,那钢水似的酒液洒了一地,在讲台周围的会场到处闪闪发光地流淌着。 “呸,小猪!”华华说。 “你再说?!”会场上四面八方有无数酒瓶向讲台飞来,被讲台周围某种软件屏障吸收,消失在空中。那些扔出酒瓶的孩子像变戏法似的手中立刻又出现一个酒瓶。 华华说:“等着吧,不工作会饿死你们的!” “那你也跑不了!” “真该打你们这些小猪的屁股!” “哈哈哈哈,你打得……过来?你可是在跟三亿小朋友说话,你等着看谁打……谁的屁股!” ………… 华华和晓梦摘下虚拟头盔,透过大厦的透明墙壁看着外面的城市。糖城时代的沉睡时期已进入睡得最深的阶段,城市里灯光稀少,玫瑰星云把城市罩在一片神秘的蓝光之中。那林立的高层建筑表面的玻璃反射着冰冷的蓝光,像一片沉睡的冰峰。 晓梦说:“昨天晚上我又梦见妈妈了。” 华华问:“她对你说什么了?” 晓梦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的一件事吧:也记不清那时我是多大了,反正很小呢。从第一次看见彩虹起,我就把它当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桥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桥,里面闪着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后,我就没命地朝彩虹那儿跑,我真想跑到它的脚下,攀到它那高得吓人的顶上,看看天边那排大山后面是什么,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它好像也向前移,最后太阳一落山,它就从下向上化了!这时,我就一个人站在野地里,满身泥水地哭啊哭。妈妈答应我,再下雨时她就和我一起去追彩虹。我于是总是盼着再下大雨。终于,等来了一场有彩虹的大雨,那时妈妈正好去幼儿园接我,她就把我放到自行车后面那个小座儿上,骑着车向彩虹那边去,骑得很快。可太阳又落了,五彩大桥又化了。妈妈说再等下一次大雨吧,可我等啊等,等了好几场雨都没有彩虹,最后等来一片雪花……” 华华看着晓梦说:“你小时候很爱幻想的,可现在不是。” 晓梦轻轻地说:“有时候,你不得不快些长大……不过,昨天夜里我又梦见妈妈带我去追彩虹了!我们追上了它,然后就顺着它爬上去了!我爬到了那座五彩大桥的最顶儿上,看到星星就在身边飘来飘去,我抓住一个,星星冰凉冰凉的,还叮叮咚咚地响着音乐呢!” 华华感慨地说:“现在看来,超新星爆发之前的那些日子倒真像梦。” “是啊,”晓梦说:“真想在梦里再回到大人们在的那时候,再去做孩子。现在,那种梦真的越来越多了。” “只做过去的梦不做未来的梦,这就是你们的误区。”眼镜端着一大杯咖啡走过来。这几天他很少说话,也从不参与在数字国土上与全国孩子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都在无表情的思考中度过。 晓梦叹了口气说:“未来还有梦吗?” 眼镜说:“这就是我和你们之间的最大分歧:你们把超新星爆发看做一场灾难,现在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度过这场灾难,只盼着孩子们快快长大;但我认为这是人类的一个重大机遇,我们的文明可能由此而得到大大的发展和升华。” 华华指着外面在玫瑰星云的蓝光中沉睡的城市说:“看看现在的孩子世界,有你说的这种希望吗?” 眼镜呷了一口咖啡说:“我们刚刚错过了一个机会。” 晓梦和华华对视了一下,晓梦看着他说:“你肯定又想出了什么,说吧!” “我在新世界大会上就想出来了。你们还记得我说过的推动孩子世界的基本动力吗?在看过孩子们的虚拟国家又回到大会讲台上时,面对那两亿人的人海,我突然悟出那动力是什么。” “什么?” “玩儿。” 晓梦和华华默默地思考着,没有说话。 “首先我们要搞清玩儿的确切定义:这是一种只属于孩子们的活动,与大人们的娱乐有区别:娱乐在大人们的社会中只是主体生活的一种补充,而玩儿可以成为孩子生活的全部,孩子世界很可能成为一个玩儿本位的世界。” 晓梦说:“但这与你说的文明发展与升华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些能玩出来吗?” 眼镜反问:“那你认为人类文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是由于勤劳?” “难道不是吗?” “蚂蚁和蜜蜂更勤劳,它们发展了出多高的文明呢?人类那些愚钝的先祖用简陋的石锨刨地开荒,后来他们嫌累了,才学会冶炼青铜和铁;后来还是觉得累,心想能不能让什么东西替我们干活,于是发明了蒸汽机、电和核能;再后来思考都觉得累了,想找个东西替他们干,于是发明了电脑……文明的发展不是由于人类的勤劳,而是因为他们懒!你在大自然中观察一下就会知道,人类是最会偷懒的动物。” 华华点点头说:“这说法有些偏激,但很有道理。历史的发展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我们不能把它简单化了。” 晓梦说:“我还是不能同意不劳动能使文明发展,你们难道认为孩子们现在这样睡大觉是对的?” “他们不劳动吗?”眼镜说,“你们可能还记得,在超新星爆发前,美国人刚推出了一部虚拟现实电影,这是一部前所未有的大片,时代华纳为此投入了上百亿美元,它被认为是有史以来人类在电脑中制作的规模最大的虚拟现实模型。但是,你们都看到过我们的孩子们制作的虚拟国家,我让大量子估算了一下,它的规模是那部大片的三千倍!” 华华又点点头:“是的是的!那个虚拟世界真是太大了,而且其中每一个沙粒和每一棵小草都做得那么精细完美。在过去上电脑课时,我做一个鸡蛋的模型还要干一天呢,做出那个虚拟国家需要多大的工作量啊!” 眼镜说:“你们总觉得孩子们懒,不努力工作,但你们想过没有,他们在一天劳累后,夜里快十二点了还不睡觉,在电脑前继续干一件同样很累的工作:做他们的虚拟国家。据报道,有很多孩子们因此累死在电脑前。” 晓梦问:“是不是能由此找到我们现在陷入困境的原因呢?” “其实很简单:大人社会是一个经济社会,人们劳动是为了获得经济报酬;孩子社会是一个玩社会,人们劳动是为了获得玩儿的报酬,而这种报酬,在现在几乎为零。” 华华和晓梦频频点头。晓梦说:“我并不能完全同意你的理论,比如在孩子社会中经济报酬也是不可少的,但我这么多天来雾蒙蒙的脑子里终于有了些亮光!” 眼镜接着说:“从社会整体来说,当玩原则取代经济原则来决定社会运行时,有可能产生巨大的创造力,使得以前被经济原则束缚的人类潜力释放出来。举个例子:在大人时代,让一个人付出他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二到太空旅游一次,大部分人是舍不得的;但在孩子世界,在玩原则制约的世界,大部分人就会这么做!这就使得新世界的宇宙航行会像大人时代的信息产业一样飞速发展起来。玩原则比经济原则更具有开拓性和创造力,玩儿需要到很远的地方去,玩儿需要不断看到新奇的世界奥秘,玩儿将由低级向高级发展,最终像大人时代的经济一样推动科学的发展。而这种推动力会比经济大得多,最终使得人类文明产生一次爆炸性的飞跃,达到或超过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生存下去的临界速度。” 华华若有所思地说:“这就需要在孩子世界变为大人世界之后,玩原则也一直延续下去。”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孩子世界将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化,由孩子世界成长起来的大人世界肯定不会是公元世纪的简单重复。” “妙极了,真是妙极了!你刚才说,在新世界大会的会场你就想到了这些?” “是的。” “当时为什么没说呢?” “现在说了又有什么用?” 华华指着眼镜气恼万分地说:“你可真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你一贯是这样!有了思想,不行动有什么用?!” 眼镜无表情地摇摇头:“怎么行动呢?我们总不至于真的接受那个疯狂的五年计划吧?” “为什么不?” 眼镜和晓梦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华华。 “这个五年计划在你们眼中,难道只是一个虚幻的梦?” “比梦更虚幻,人类要是有过一个离现实最远的计划,那就是这一个了。”眼镜说。 “可它正是你的思想的最好体现:一个被玩儿驱动的世界。” 晓梦说:“要说这个计划所表现出来的思想,那你说得对,但它没有任何现实意义啊!” “真的没有吗?” 眼镜和晓梦面面相觑。 “真的没有吗?”华华又问一句。 “你不是在梦游吧?”眼镜问华华。他说完才想起来,在几个月前悬空时代的关键时刻,华华也这么问过他。 华华说:“还记得那个包括了整个大西北的探险区吗?为什么不可以呢?国家现在的人口只有大人时代的五分之一,我们可以把一半的国土完全空出来(不一定是大西北),把那个广大地区内的城市和工业全部关闭,人口全部迁出,使其成为无人区,让自然的生态慢慢恢复,变成一个国家公园。即使这样,另一半国土与大人时代相比也并不拥挤。” 眼镜和晓梦对华华的这个想法感到震惊,但紧接着,他们的思想也被激活了。 晓梦说:“对呀!这样做的结果是,有人居住的一半国土上的人口数增加了一倍,每个孩子的平均工作量也就相应减少了一倍,这就解决了现在工作负担过重的问题,使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学习或玩儿。” “更重要的是,”眼镜也兴奋起来,“玩儿就有可能成为我刚才所说的劳动报酬了,在孩子们工作一段时间后,就可以挣到到那广阔的国家公园去玩儿的资格和时间。那个公园的面积占一半的国土,有近五百万平方公里,应该是很好玩的。” 华华点点头:“从长远看,在这个广阔的公园中,虚拟国家中的那些超大型的游乐设施也有实现的可能。” 晓梦说:“我觉得这个计划是可行的,能使国家走出困境。这中间关键是人口的大迁移,这在大人时代真是不可想象,但我们孩子国家的社会结构已经变得十分简单,基本上就是一个大学校的结构。这种情况下,这种大规模人口迁移并不是太难的,眼镜,你觉得怎么样?” 眼镜想了想说:“想法很有创造性,只是,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行动,可能带来……” “我们预料不到的后果!”华华同他一起说道,“你又来了,行动的矮子!不过我们当然要仔细研究的,我提议马上开会!我相信,只要这个计划一实施,立刻就能把国家从沉睡中唤醒!” 以上谈话,后来被历史学家称为超元初的“午夜谈话”,它的意义怎样高估都不为过。在“午夜谈话”中,眼镜提出了两个重要思想。其一,玩儿将成为孩子世界的主要驱动力,这个思想后来成为超元初社会学和经济学的基础;其二,认为孩子世界的玩儿原则将以某种方式影响到以后的成人世界,使人类社会发生质的变化。这个思想更为大胆深刻,影响也更为深远。 “午夜谈话”的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华华提出了第一个基于玩儿原则的未来规划,后来世界的运行都是基于这个基本模式的。只是,后来玩儿原则产生的真实的超元历史,其震撼和怪异远超出了小领导者们的想象。 就在孩子领导集体连夜在信息大厦中开会,研究建设超大型国家公园的方案时,历史的进程被无情地打断了。他们收到了一份通知,通知是用电子邮件从地球的另一端发过来的,全文如下: 中国孩子,请你们的国家元首赶快到联合国来开会,这是超新星纪元第一届联合国大会,全世界的孩子国家的元首都会来。孩子世界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商量,快点儿快点儿,大家等着你们呢! 联合国秘书长:威尔·乔加纳 第二十章冰淇淋盛宴 玫瑰星云还没升起,华盛顿城笼罩在暮色之中。这时,宽而长的摩尔街上看不到人影,东头詹金斯山国会大厦高耸的圆顶反射着最后一抹天光,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最西端的华盛顿纪念碑白色的尖顶指着刚刚出现的两颗星星,显得孤独而怪异。摩尔街旁的那些白色的建筑物:圆形的杰佛逊纪念堂、巨大的林肯纪念堂、国立美术馆和史密斯学会的一些博物馆,都没有多少灯光。倒影池中的喷泉已经停了,一潭没有一丝波纹的水反射着暗淡的天光。这座由白色的欧洲古典建筑组成的城市像一片荒废了的古希腊遗址。 好像要驱散这种笼罩着整座城市的夜色和寂静,白宫灯火辉煌,乐声喧响,东门和北门外停满了插着各国国旗的小汽车。这是总统为各国孩子首脑举行的宴会,这些小首脑是为参加超新星纪元首届联合国大会而到美国来的。宴会原打算在西边的国宴厅举行,但那里地方太小,只能容纳一百多人,而这次赴宴的多达二百三十人左右,只好改在白宫最大的房间东厅了。三盏1902年安装的巨型波西米亚式水晶枝形吊灯,悬在装饰辉煌的灰泥天花板上,照着这曾举行过亚伯拉罕·林肯葬礼的地方。在这以白色和金色为基调的大厅中,二百多个身着高级晚礼服的孩子都已到齐,他们有的聚成一堆谈笑,有的站在涂以白色瓷釉的木镶板墙壁前,欣赏着上面十二个精美浮雕。这些浮雕是1902年白宫装修时皮奇里利兄弟雕琢的,在那里已镶了一百来年,现在看来好像就是等着给这些孩子们看的,因为上面表现的都是伊索寓言故事。剩下的孩子都挤在落地长窗前的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前(那钢琴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条粗大的美洲鹰柱腿),听白宫办公室主任——一个叫贝纳的漂亮的金发女孩儿弹《啤酒桶波尔卡》。所有的孩子都装着不去注意大厅中的宴会长桌,桌上摆满了令人垂涎的食品:既有豪华的法国大菜,如姜汁牛排、葡萄酒蒸蜗牛,也有地道的西部牛仔午餐,烤蚕豆、浓汁猪排和核桃馅饼等。 军乐队突然奏起了《美丽的亚美利加》,所有的小客人都停止了谈话,向门口转过身来。 超新星纪元第一任美国总统赫尔曼·戴维、国务卿切斯特·沃恩,以及其他美国政府高级官员走了进来。 所有的目光都焦聚在小总统身上。每个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处有魅力的地方,有的是眼睛,有的是额头,有的是嘴巴……如果把一万个孩子身上最出色的部位分离出来,用这些部位组成一个孩子,那就是赫尔曼·戴维了。这个男孩子外形实在是太完美了,以至于使孩子们觉得他的来历很神秘,怀疑他是不是某架闪光的外星飞船带来的小超人。 其实,戴维不但是人类的娘胎所生,而且也并无什么悠久而高贵的血统。他的父系虽算苏格兰血统,但别说像富兰克林·罗斯福那样一直上溯到征服者英王威廉一世,就是到独立战争以前都搞不清了;至于母亲,只是二次大战结束时一个非法入境的波兰移民。最使孩子们失望的是,戴维九岁以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传奇经历。他的家庭平平常常,父亲是一个洗涤品推销员,从来没有过约翰·肯尼迪的爸爸对儿子的那种期望;母亲是一个广告画师,从来没有过林肯的母亲对儿子的那种教诲。他的家人对社会政治活动漠不关心,据查戴维的父亲只参加过一次总统选举投票,还是以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投民主党还是共和党候选人的票。至于戴维的童年经历,实在找不出什么可提的来。他学校各科的成绩大部分是B,喜欢玩橄榄球和棒球,但没一样玩到校替补队员的水平。小记者们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查出他在三年级时曾担任过一个学期的教导生(注:西方学校中在高年级里选出的学生,负责在课外活动中辅导低年级),可校方没有给他记下任何评语。但戴维像所有美国孩子一样,平时自由自在漫无边际地挥霍童年时光,却时时睁大第三只眼,瞄着那很少见但仍可能会出现的机遇。一旦瞄到了,就会紧紧咬住不放。当超新星在太空中出现时,戴维十二岁,他的机遇终于来了。 听到了总统发布的灾情报告后,戴维立刻意识到历史已向他伸出手来。模拟国家中的竞争是残酷的,他险些把命丢了,但凭着自己突然爆发出来的卓越的领导才能和魄力,他击败了所有的对手。 就在爬上权力顶峰之际,戴维的心中蒙上了一个阴影,这就是切斯特·沃恩。 第一次看到沃恩的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然后赶快把眼睛移开。沃恩外表看上去正好是戴维的对立面,他首先是惊人的瘦,脖子是一根细棍,细得很难让人相信能支撑得住他那大得不成比例的头,他的双手简直就是包着皮的骨头枝。但他看上去并不像非洲旱区饥饿中的孩子,同那些孩子的区别就是他皮肤很白,白得吓人,以至于有孩子把他称为“小僵尸”。那白色的皮肤看起来像是透明的,细细的网状血管在皮肤下面显露出来,在那大大的前额上露得最清楚,使他看起来多少有些异类的感觉。沃恩的另一特点就是面孔很苍老,有许多皱纹,如果在大人时代真无法判断他的真实年龄,他多半要被当成上了年纪的侏儒。当戴维走进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站在处于弥留之际的总统和最高法院大法官面前,把一只手放在办公室桌上的圣经上,宣誓并接受任命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沃恩。那时沃恩远远地站在国旗下,背对着他们沉默不语,对这面正在发生的历史性的一幕毫无兴趣。宣誓完毕后,总统给他们俩做了介绍。 “这是切斯特·沃恩,国务卿;这是赫尔曼·戴维,合众国总统。” 戴维伸出手去,但又放了下来,因为沃恩没有动,仍背他而立。最让他奇怪的事是,当他要向沃恩打招呼时,总统竟抬起一只手轻轻地制止了他,就像一个仆人怕打扰一个他深深尊敬的主人专心思考而制止一名冒失来访者那样。过了好几秒钟,沃恩才慢慢转过头来。 “这是赫尔曼·戴维,我想你以前认识他的。”总统又重复了一遍,听那口气,看那神情,仿佛得重病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古怪孩子。 沃恩转过身来时,眼睛仍看着别的地方,只是总统话音落后,才正眼看了戴维一下,然后,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头都没微微点一下,就又转过身去背他而立了。就是在刚才,戴维第一次看到了切斯特·沃恩的眼睛。那双眼睛有很深的眼窝,也有很重的眉毛,这使眼睛完全隐没于黑暗之中,就像深山中两个阴冷的水潭,谁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活物。即使是这样,戴维仍能感到沃恩的目光,那目光就像那两个深水潭中伸出的一双湿乎乎凉冰冰的怪手,一下卡住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当沃恩转过身去后,他那双深藏的眼睛反射了一下日光灯的光芒,那一瞬间戴维看到了两团冷光的爆炸…… 戴维有一种对于权力的第六感。作为国务卿的沃恩比作为总统的他先到了椭圆办公室,以及办公室中所发生的虽然细微但仍没有逃过戴维眼睛的一切,使他有些不安。最使他耿耿于怀的是,沃恩拥有组织内阁的绝对权力。尽管宪法中规定了国务卿的这种权力,但过去的国务卿却是由现任总统而不是前总统指定的。另外,前总统反复强调国务卿的这项权力,戴维总觉得有些不正常。 在进入白宫后,戴维尽可能避免同沃恩直接接触,好在后者大部分时间呆在詹金斯山上的国会大厦中,他们的联系大部分通过电话进行。亚伯拉罕·林肯在不肯任命一个人时曾这样说明他的理由:“我不喜欢他的样子。”当别人反驳说一个人是不能为自己的样子负责时,林肯说:“不,一个人到了四十岁以后就应该为他的样子负责。”虽然沃恩年仅十三岁,但戴维仍觉得他应该为自己的样子负责。对沃恩的经历他知道得不多,其实谁都知道得不多,这在美国是不正常的:大人们在的时候,每一个高层领导者的经历都被选民背得滚瓜烂熟。白宫和国会中以前认识沃恩的孩子很少,戴维只是听联邦储蓄委员会主席谈起过他,那个女孩儿告诉戴维,她父亲曾带那个怪孩子去过她家。她父亲是哈佛大学的教授,父亲告诉她沃恩是一个在社会学和史学方面智力超常的孩子。这很使戴维费解,神童他见过不少,听说过的更多,他有好几个获得威斯汀豪斯奖学金的朋友,但那全部是在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他从未听说过社会学和史学方面的神童。社会学同自然科学不一样,仅凭智力在这个领域中并不能有所建树,社会学需要研究它的人有丰富的社会经验和对现实社会全角度的深刻观察;史学也一样,没有现实社会生活经验的孩子,很难对历史有一个立体感,而这种立体感正是一个史学研究者所不可少的。而这些需要时间和经历才能得到的东西,沃恩怎么会有呢? 但戴维毕竟是一个务实的孩子,他知道,同国务卿的关系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决定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和恐惧(后一种感觉是他不愿承认的),到沃恩的住处去看他一次。他知道沃恩全天都把自己埋在文件和书籍中,除了万不得已很少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朋友。他在夜里也在自己的办公室中看书,回去很晚,所以戴维十点以后才去。 沃恩的住处在第16街北段,这里是华盛顿特区的最北端,这个地区叫黄金海岸和谢泼德公园。这里过去一度是犹太人的居住区,后来居住的多是在政府和律师事务所做事的黑人中产阶级。在快到华盛顿下城的地方,有一大片未经装修的公寓大楼,这里是华盛顿被遗忘的角落之一,虽不像东南面的安纳柯斯蒂亚那么贫穷破旧,但大人时代的犯罪率和毒品买卖也不少。沃恩就在这里的一幢公寓大楼里。 戴维的敲门声换来了沃恩一句冰冷的话:“门开着。”他小心地推开门,好像看到了一个旧书贮藏室。在一个暗淡的白炽灯的光亮下,到处是书,但没有任何书架,其他的东西,像桌子椅子之类都没有,书都乱堆在地上,把地板全盖住了。这里甚至连床都没有,只有一条毛毯铺在一堆稍加平整的书上。戴维走不进去,地上的书使他没法下脚。他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书,除英文书籍外,勉强看出还有许多法文和德文著作,甚至有破旧的拉丁文著作。他正好踏住的一本书是西塞罗的《罗马史》,往前点是《君主论》,作者名被另一本书盖住了,那本书是威廉·曼彻斯特的《光荣与梦想》。还有让·雅克·塞尔旺的《世界面临挑战》、T·N·杜伊的《武器和战争的演变》、小阿瑟·施莱辛的《民主党史》、康德的《判断力批判》、K·N·斯皮琴科的《政治和军事地理学》、亨利·基辛格的《选择的必要》…… 沃恩刚才是坐在一堆书上,戴维推门时他站了起来并向门口走来。戴维看到他把一个透明的东西从左臂上拔下来,那是一支细小的注射器,沃恩似乎并不在乎被总统看见,他站在戴维面前时右手仍拿着那支注射器。 “你吸毒?”戴维问。 沃恩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双眼睛中伸出的无形怪手又向戴维伸过来。戴维有些害怕,他向四周看看,希望有个人,但这幢楼中空荡荡的,大人们不在后这样的空楼有很多。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必须容忍我。”沃恩说。 “容忍一个吸毒的国务卿?” “是的。” “为什么?” “为美国。” 在沃恩那达斯·瓦德式的眼睛逼视下,戴维屈服了。他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向别处,结束了同沃恩的对视。 “我请你吃饭。”戴维说。 “去白宫?” “是的。” 沃恩点了点头,向外做了个手式,两个人向楼下走去。在沃恩关上房门之前,戴维最后向里面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书和那条毛毯外,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地球仪,那东西放在门这边的墙角,所以戴维刚才没有看见。它比沃恩还高,地球仪的支架是两个雕刻精美的希腊女神,一个是战神和智慧之神雅典娜,一个是能预言未来的卡桑德拉,她们共同举着那个大大的地球。 总统和国务卿在白宫红厅中共进晚餐,这里是白宫的四大会客厅之一,原来是第一夫人用于接待来宾和举行小型宴会的地方。幽暗的灯光照着四壁绣有金黄色旋涡状图案的榴红色斜纹织锦缎,加上那个哥特式红木书橱和壁炉架上的两个十八世纪的烛台,使这里显得古老而神秘。 两个孩子坐在壁炉对面的那张大理石台面小圆桌旁吃饭。这是白宫收藏物中最精美的家具,用红木和各种果树制成,桌面镶着一块洁白的大理石,镀金的青铜女人头像俯视着桌上那瓶苏格兰威士忌。沃恩很少吃饭,只是喝酒,他很快地喝完一杯又一杯,不到十分钟,那瓶酒几乎空了。戴维只好又拿出两瓶,沃恩仍以同样的速度喝着,酒精对他似乎不起作用。 “能说说你的爸爸妈妈吗?”戴维小心地问。 “我没见过他们。”沃恩冷冷地回答。 “那你……从哪儿来?” “赫文岛。” 两人再也没说话,沉默地喝着吃着。戴维猛然回味起沃恩后一句回答,打了一个寒战。赫文岛是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岛,那里有一个可怕的婴儿坟场,那些被吸毒的母亲抛弃了的私生子的尸体都集中在那里。 “你难道是说……”他问沃恩。 “是的。” “你是说,你被装在果品箱里扔在那儿?” “我当时没那么大个儿,装我的是一只鞋盒,据说那天一下扔了八个,我是惟一活着的。” 沃恩说这些的时候泰然自若。 “拾你的那个人是谁?” “他的名字我知道十几个,但没有一个是真名,他用各种很独特的方法把海洛因运进来。” “我……我以为你是在书房中长大的呢。” “也对,那就是一个很大的书房,金钱和血就是书页。” “贝纳!”戴维叫道。 叫贝纳的金发小女孩儿走了进来,她是白宫办公室主任,漂亮得像个玩具娃娃。 “多开些灯。” “可……以前第一夫人招待客人时就是这么黑的,要是客人再高贵些,她干脆点蜡烛!”小主任不服气地说。 “我是总统,不是第一夫人,你当然更不是,我讨厌这昏暗的灯光!”戴维没好气地说。 贝纳一气之下把所有的灯全打开了,包括一个拍照时才用的强光灯,红厅中的墙壁和地毯反射着耀眼的红光。戴维觉得好受多了,但他仍不敢正眼看沃恩。现在,戴维只希望这顿晚餐赶快结束。 壁炉上那个法国总统樊尚·奥里奥尔在1952年赠送的镀金青铜时钟,奏出了美妙动听的田园曲,告诉两个孩子已是深夜了。沃恩起身告辞,戴维说要送他回家,他不想让这个小怪物在白宫过夜。 总统的林肯轿车沿着静静的16大街行驶,戴维亲自开车,他没有让那个司机兼保卫特工的男孩子同自己一起来。一路上,两人一直沉默着,车驶到高大的林肯纪念堂前时,沃恩做了个手势,戴维把车停下了。停车后他后悔起来,我是总统,为什么要听他一个手势?戴维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身上有一种他所没有的力量。 林肯白色的坐像在夜色中朦胧地出现在他们上方,小总统看着雕像的头部,他希望林肯也看着他,但那位一百多年前的伟人一动不动地平视前方,注视着倒影池对面刺破夜空的华盛顿纪念碑,还有大草坪尽头的国会大厦。 戴维很不自然地说:“他死的时候,陆军部长斯坦顿说:现在,你属于我们这个时代。我相信我们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说这句话的!” 沃恩对总统的话没做回答,只是唤了一声:“戴维。” “嗯?”戴维很惊奇,这是沃恩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这之前总是称他总统先生。 沃恩居然笑了一下,这之前戴维以为他不会笑的。接着,他说出了一个使总统措手不及的问题:“美国是什么?” 要是别人提这个问题无疑会使戴维恼火,但沃恩的发问却使他不得不转动脑子。是啊,美国是什么呢?美国就是迪斯尼乐园,美国就是超级商场和麦克唐纳快餐店,美国是成百上千种冰淇淋和千篇一律的热狗汉堡包,是西部牛仔的皮夹克和左轮枪,是登月火箭和航天飞机,是橄榄球和霹雳舞,是曼哈顿的摩天楼森林和得克萨斯到处是怪山的沙漠,是驴象图案下两党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但最后,戴维发现自己头脑中的美国像一大块打碎的彩画玻璃,斑斓而散乱,他茫然地看着沃恩。 “还有你幼年时的印象吗?”沃恩又飞快地转了个话题,一般的孩子很难跟上他的思维速度,“在你四岁以前,家里的一切在你的眼中是什么?冰箱是冰箱吗?电视机是电视机吗?汽车是汽车吗?草坪是草坪吗?还有草坪上的那台割草机,看起来像什么?” 戴维的小脑瓜飞快地转动着,仍是一片迷茫:“你是说……” “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跟我来。”沃恩顾自走去,通过这段时间的交往,他承认总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脑袋,但这只是从一般标准来讲,从他的标准,这孩子的迟钝令人难以忍受。 “那你告诉我美国是什么?!”戴维追上去大声问。 “美国是一件大玩具。” 沃恩的声音不高,但比起戴维的声音来,它似乎在大厅中产生了更多的回荡。小总统呆立在林肯像的背后,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毕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虽一时不能完全理解沃恩的话,但敏锐地感觉到了它的深度,他说: “可是直到现在,孩子们还是把美国看做一个国家的,现在,国家正在像大人时代一样平稳地运行着,这就是一个证明。” “但惯性正在消失,孩子们正在从大人们的催眠中醒来,他们很快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了,并惊喜地发现这个大玩具。” “然后怎么样?他们玩吗?玩美国吗?”戴维问,同时对自己的想法很吃惊。 “他们还能做什么。”沃恩微微地耸耸肩说。 “怎么玩呢?满街扔橄榄球,通宵玩电子游戏吗?” 这时,他们已走到纪念馆下层大厅的入口处。沃恩对着面前的大门摇了摇头,“总统先生,您的想象力令人沮丧。”然后推开门,示意戴维进去。 里面一片漆黑,戴维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沃恩在他后面打开了灯。适应了突然出现的亮光后,戴维惊奇地发现这里是一个玩具世界。他记得,这个大厅的墙上有由朱尔士、古耳林制作的壁饰,以讽喻的手法,巧妙地表达出解放黑奴和国家再统一的主题。但现在,玩具沿墙直堆到天花板,把整面墙全堵住了。这里有数不清的各种娃娃、积木、玩具汽车、汽球、滑板等等等等,戴维仿佛置身于一个色彩斑斓的玩具山谷中。沃恩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美国,这就是玩具美国,四下看看,也许您会获得一些启示。” 戴维的目光扫过这堆积如山的玩具,突然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东西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半埋在一堆鲜艳的布娃娃中,远看像一根黑色的树干。戴维走过去,把那东西从布娃娃堆中拽出来,面露欣喜。这是一挺轻机枪,不是玩具,是真的, 沃恩走过来介绍说:“这是米尼米型,比利时制造,我们叫它M249,是美军的制式班用轻机枪之一。它口径小,只有556毫米,轻巧紧凑,可火力并不差,最高射速每分钟一千发。” 戴维掂着米尼米那黑亮的枪身,与周围那些轻飘飘的玩具相比,它的金属质感给他一种难以言表的舒适感。 “喜欢吗?”沃恩问。 戴维点点头,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枪身。 “那就留着做个纪念吧,算我送给您的。”说完,沃恩径直向大厅门口走去。 “谢谢,这是我得到的所有礼物中最让我高兴的一件。”戴维说,他抱着那挺轻机枪跟着沃恩走出大厅。 “总统先生,如果您能从中得出应得的启示,我也很高兴。”沃恩淡淡地说。正在后面抚弄机枪的戴维听到这话后,抬头看着他的背影,他走路时脚步没有一点声响,在昏暗的纪念堂中,像一个飘行的幽灵。 “你是说……在那堆积如山的玩具中,我首先注意到了它?” 沃恩点点头:“在那个小小的玩具美国中,您首先注意到了这挺机枪,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纪念堂外面的台阶顶端,清凉的夜风使戴维头脑顿时清醒了,他明白了沃恩话中的话,不由打了个寒战。沃恩伸手从他手中拿过了机枪,戴维惊奇地看到,在沃恩看上去枯枝般细弱的手臂掌握下,沉重的机枪倒显得如一根轻轻的树枝。沃恩把枪举在眼前,在星光中打量着它。 “它们是人类创造出的最卓越的艺术品,凝聚了这种动物最原始的欲望和本能,它们的美是无可替代的,这冰冷的美、锋利的美,能攫住每一个男人的心灵,它们是人类永恒的玩具。” 沃恩熟练地拉开枪栓,向夜空中打了三个六发连射,枪声划破首都的寂静,在戴维听来像一串尖利的爆炸,让他头皮发紧。枪口出现三个对称的小火苗,周围黑暗中的建筑在火光中颤抖地凸现出来,子弹在夜空中尖啸,像掠过城市上空的狂风,十八个弹壳掉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悦耳的声音,仿佛是这首劲乐结束时的琴声。 “听,总统先生,人类的灵魂在歌唱。”沃恩陶醉地半闭着双眼说。 “哇——”戴维兴奋地叫出声来,从沃恩手中抢过机枪,惊喜地抚摸着它那温热的枪管。 一辆警车从纪念堂背面急冲过来,在台阶前尖叫着刹住。车上下来三名小警察,打着手电向上照,看到开枪的是总统和国务卿后,他们咕哝了几句,钻进车里走了。 戴维这时想起了沃恩刚才的话:“但你说的启示……也太可怕了。” 沃恩说:“历史无所谓可怕与不可怕,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历史对于政治家,就像油彩对于画家,无所谓好坏,关键看你如何驾驭它,没有糟糕的历史,只有糟糕的政治家。说到这里,总统先生,您明白自己的目标吗?” “沃恩先生,我不习惯你这种教师对学生的口气,不过很欣赏你讲出的道理。说到目标,难道与大人们的目标有什么不同吗?” “总统先生,我怀疑您是否明白大人们是如何使美国强大的。” “他们建立了航母舰队!” “不是。” “他们发射了登月飞船!” “不是。” “他们建立了美国的大科学、大技术、大工业、大财富……” “这些都很重要,但也不是。” “那是什么?是什么使美国强大?” “是米老鼠和唐老鸭。” 戴维陷入沉思。 “在自以为是的欧洲、在封闭保守的亚洲、在贫穷的非洲,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航母舰队到不了的任何地方,米老鼠和唐老鸭无所不在。” “你是说,渗透到全世界的美国文化?” 沃恩点点头:“玩儿的世界即将到来,不同国家和民族的孩子有不同的玩法,总统先生,您要做的,是让全世界的孩子都按美国的玩法玩儿!” 戴维又长长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看着沃恩说:“你真的有当教师的资格。” “现在才教您这样浅显的课程,我感到羞耻,您,总统先生,也应该有这种感觉。”沃恩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无声地消失在夜色中。 戴维晚上在白宫最舒服的房间“皇后”寝室中睡觉,以前,英国女王伊莉莎白,荷兰皇后威廉明娜和朱莉安娜,英国首相丘吉尔,苏联首脑勃列日涅夫和外交部长莫洛托夫访美时都在这里住过。以往,戴维在那张杰克逊总统送给白宫的华盖大床上睡得很舒服,这一夜却失眠了。他在室内来回踱着步,时而走到窗前,看着北面被玫瑰星云涂成蓝色的拉斐埃德公园,时而走到壁炉架上那面同花卉水彩画一起装在镀金木框中的华丽镜子前(这是1951年伊莉莎白公主访美时代表她父亲英王乔治六世赠给白宫的礼物),看着一脸困惑的自己。 戴维疲倦地在书桌前坐下,开始了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沉思。他坐的那把红木椅子是乔治·华盛顿总统当年在临时首都费城用过的。 天快亮时,小总统站起来,走到“皇后”寝室的一角。那里摆着一台很大的电子游戏机,那东西在这具有古典色彩的房间中太不协调了。他在那里叮叮咚咚地玩起了星际大战游戏,越玩越起劲,一直玩到天大亮……他又变得像以前那样自信了。 《美丽的阿美利加》奏完了,军乐队又接着奏起了《首领万岁》,戴维总统开始同小客人们一一握手。 最先同总统握手的是法国总统让·皮埃尔和英国首相纳尔逊·格林。前者是一个面色红润、感情丰富的小胖子;后者则是个细高个儿,身着笔挺的高级黑色晚礼服,雪白的衬领上系着漂亮的蝴蝶结,表情庄重,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似乎要把欧洲大人们的传统风度拿到这儿来示威似的。 这时,戴维总统已经走到长桌的一端,准备致词了。他的身后是乔治·华盛顿的全身画像,这幅画像在1812年美英战争中险些被毁,幸亏在英军占领白宫前由麦迪逊总统夫人拆开画框将画布带走。现在,戴维身着潇洒的斜纹西服,在那幅年代久远的画像衬托下光彩照人。他的形象使得皮埃尔总统大动感情,他凑近格林首相低声说: “天啊,你看他,简直太帅了!他要是戴上银色的假发,就是华盛顿;留上大胡子,就是林肯;穿上军装就是艾森豪威尔;如果坐在轮椅上,再披件黑斗篷,就是罗斯福了!他就是美国,美国就是他!” 首相对皮埃尔的浅薄很看不上眼,头也不转地对他说:“从历史上看,伟大的人物外表都很平常,比如你们的拿破仑,一米六五的个子,五短身材。他们是靠内在的力量吸引人们的,外表漂亮的人大多是绣花枕头。” 孩子们都在等着总统的演说,但他好长时间没有开口,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然后转身问旁边的白宫办公室主任:“中国孩子呢?” “刚接到电话,他们正在路上,马上就到了。由于疏忽,C字打头的国家都通知晚了。” “你是个白痴吗?你不知道C字打头的国家中,有一个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的五分之一吗?你不知道其中有两个的国土面积比我们都大吗?” 贝纳不服气地说:“电子邮件系统出了故障,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戴维说:“没有中国孩子,我们什么事也商量不成,我们再等等,大家先吃些喝些什么吧!” 就在孩子们都拥向餐桌时,戴维大喊一声:“等等!”他看着丰盛的餐桌,对着旁边的贝纳说:“这堆猪食是你安排的?” 贝纳瞪着眼问:“有什么不对吗?大人那会儿都是这样的!” 戴维大声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成天大人大人的,别再显示你对他们那些臭规矩是多么内行,这是孩子世界!上冰淇淋!” “哪有在国宴上吃冰淇淋的?”贝纳嘟囔着,但还是让人端上了冰淇淋。 “太少太少!”戴维看着桌子上摆的一客客冰淇淋说:“不要这种小包装的,要用大大的盘子装大大的一堆!” “哼,像什么样子。”贝纳小声嘀咕着,但还是不得不照办,让人端上了十大盘冰淇淋。那盘子可真大,要两个孩子抬着才能端进来,这十大堆冰淇淋在餐桌上摆好后,远远就能感觉到它们的寒气。戴维走过去,拿起一个大高脚杯,噗一声插入那乳黄色的小山中,然后把杯柄一撬拿了出来,高脚杯中已装满冰淇淋。然后他举起杯子,几大口就把那一大杯冰淇淋吞光了,令旁边的孩子们嗓子眼儿和胃都感到痉挛。但戴维满意地咂了咂嘴,好像只是呷了一口温咖啡。 “好,各位,我们开始比赛吃冰淇淋,谁吃得最多,他的国家就是一个最有趣的国家;谁吃得最少,他的国家就最乏味。”说完他又舀了一满杯冰淇淋大吃起来。 虽然这个标准令人质疑,但事关国家荣誉,小元首们还是一人一个高脚杯,模仿戴维那样吃了起来。戴维连吞了十大杯面不改色,其他的孩子为了使自己的国家不乏味,也跟着大吃。旁边的一群小记者们兴奋地拍摄着这场比赛。最后,戴维以十五杯获冠军,其他的孩子元首也都把自己的小肚子吃成了冰柜。后来,不止一人上吐下泻,急着在白宫里找厕所。 吃完冰淇淋后,小元首们都去找烈性酒暖暖肚子。孩子们站成一堆堆,端着威士忌或白兰地喝着谈着,活泼生动的各国语言和电子翻译器呆板的英语交织在一起,有几群孩子不时爆发出笑声。戴维端着酒杯到处走,脖子上吊着一个大大的电子翻译器,不时插进一堆去高谈阔论。宴会热闹愉快地进行下去,上菜的孩子服务员穿梭进出,但吃的一摆上来很快就光了,好在白宫的供应很充足。空酒瓶在钢琴旁堆了一堆,孩子们渐渐喝多了,接着发生了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英国首相格林和法国总统皮埃尔,还有几个北欧国家的小首脑,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谈论着一个他们觉得很有趣的话题。当戴维端着一大杯威士忌挤进来时,皮埃尔正眉飞色舞地发表着什么高见。戴维把电子翻译器调到法语挡,耳机中响起了这样的话: “……反正,据我所知,大英帝国已没有合法的王位继承人了。” “是的,我们正为这个苦恼。”格林点点头。 “完全不必,为什么不效仿法兰西,建立起一个共和国呢?是的,英格兰、大不列颠北爱尔兰联邦共和国!这完全说得过去:国王是自己死的,又不是像我们那样被送上断头台。” 格林缓缓地摇了摇头,很有大人风度地说:“不,亲爱的皮埃尔,那无论从历史还是从现实来讲都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对皇室的感情同你们不一样,它是英国人的一种精神寄托。” “你们太守旧,这就是日不落帝国的太阳一点点缺下去的原因。” “你们喜欢变革,但法兰西的太阳也缺下去了,欧洲的太阳都缺下去了,拿破仑和惠灵顿难道能想象,这样的世界会议不是在伦敦巴黎或维也纳,而是在这个粗俗的不懂礼貌的牛仔国家开……算了,我们不谈历史了,皮埃尔。”格林看到戴维在旁边,收住了话头,悲哀地摇摇头。 “可现实也同样难办,你们现在到哪儿去找一个女王呢?” “我们准备竞选一个女王。” “什么?!”皮埃尔失尽风度地叫了一声,又引来了好多人,使这里成了宴会上最大的一圈。 “我们要让一个最美丽,最可爱的女孩儿当女王。” “这个女孩的家族和血统呢?” “这些没有关系,只要她是英国人就行,关键在于她必须是最美丽最可爱的。” “这太有意思了。” “你们法国人不是喜欢变革吗?这也算是一项变革吧。” “那你需要有候选人。” 格林从晚礼服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打精致的全息照片递给皮埃尔,那是十个小女王的候选人。法国总统一张张翻看那些全息照片,每看一张就发出一声长长的惊叹。大厅中的孩子们几乎都围了过来,传看那些照片,大家也同皮埃尔一样惊叹着。照片上的小女孩儿们太美丽太可爱了,简直是十个小太阳! “先生们,”军乐队的指挥说:“下面这支曲子是献给十个小女王的!” 乐队奏起了《致爱丽丝》,这支轻柔如水的钢琴曲由军乐队演奏出来,竟然仍那么轻柔动人,比钢琴更加使人陶醉。在这乐声中,孩子们觉得世界、生活和未来都会像十个小太阳那么美,那么可爱。 一曲奏完后,戴维礼貌地问格林:“那么,女王的丈夫呢。” “也是竞选产生,当然是选一个最漂亮最可爱的男孩儿了。” “有候选人吗?” “还没有,女王选出来以后才会有。” “是的是的,这还要听女王的意见。”戴维理解地点点头,随后就以美国人特有的务实精神说:“还有一个问题,女王这么小怎么生王子呢?” 格林没有回答,只是哼了一声,表示对戴维没有教养的轻蔑。在场的孩子们对这个问题内行的不多,所以大家都在仔细地思考,好一阵没人说话,后来还是皮埃尔打破了僵局: “我想,是不是这样,他们俩的婚姻只是,嗯,怎么说呢,象征性的,他们俩并不是像大人们那样住在一块儿,他们长大了才会生孩子,是这样吗?” 格林点点头表示同意。戴维也点点头表示懂了,随后,他好像突然变得谦逊起来。 “嗯,嗯,我想同您谈谈那个漂亮男孩儿的问题。”他用戴着雪白手套的两只手很有风度地比画着说。 “您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戴维更谦逊了:“我是说,是说,他还没有候选人。” “是的,还没有。” 戴维这时看上去谦逊到了极点,他的食指向回勾着:“您看,我,我符合条件吗?”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笑声,这使总统很恼火,他大喝一声“安静!”,然后又转向格林,耐心地等着他回答。格林慢慢地转过身,从宴会桌上拿起一只空酒杯,向旁边的一个小服务员微微做了一个手势,让他给自己倒满了,然后把那杯酒端到戴维面前,等酒面平静下来后说: “您照一照。” 周围爆发了一阵大笑。这笑声持续不停,连小服务员和军乐队的小演奏员们都看着他们的总统大笑不止,笑得最开心的要数贝纳主任了。 被围在中间的总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其实戴维就是照照也绝对不次,说句实话:如果他是英国公民而不是美国总统的话,他是够那个候选人资格的。各国孩子的嘲笑固然令他不快,但他最恼火的还是格林。这几天来,在同北约各国首脑的一连串接触中,最令他不快的就是这个首相。他一到美国就向戴维要这要那,要钢铁,要石油,要的最多的还是武器,造价五十亿美元的尼米兹级核动力航空母舰要三艘,造价二十亿美元的战略核潜艇一下就要八艘,干脆就是想重建纳尔逊时代的帝国舰队。更可气的是,他还要地盘,开始只是要二次大战前的太平洋和中东地区的一些殖民地,后来竟搬出一卷十七世纪留下来的臭哄哄的牛皮地图,那地图上没有经纬线,南北极都是空的,美洲和非洲也是错误百出。格林指着那张地图告诉戴维,那时这儿是英国的那儿也是英国的,就差提独立战争前的北美洲了!他认为凭着与美国特殊的同盟关系,即使不能帮他们把这些全夺回来,至少也要让他们拿回相当一部分,像现在他们剩下的那一点点地方,同他们昔日对西方文明做出的贡献相比是极不相称的!大英联合王国在过去的两次大战中都是美国的神圣盟友,在上次大战中他们耗尽国力守住了英伦三岛,才没使纳粹渡过大西洋打到美国来,而他们却因此衰落到这种地步。现在,地球表面这块大饼要重新分了,山姆大叔的孙子们不至于像他们的爷爷爸爸们那么没心没肺吧!但是,当戴维提出要求,待到条件成熟,北约将在英伦三岛上布置密集的中程战略导弹,以便为向东挺进做准备时,他立刻变得同大人们那会儿的铁女人首相一样硬,声称他的国家和整个西欧都不想变成核战场,新的导弹不但不能布置,原来有的也还要拆一些走……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居然笑话起美国总统来了,就像一个以前挺阔现在破了产的绅士,还免不了要摆摆臭架子。想到这里戴维气不打一处来,挥起一拳打在格林的下巴上。 身材细长的小首相正得意地端着那杯给戴维当镜子的酒,在突如其来的这一记猛击之下,从宴会桌上翻了过去。东厅大乱,孩子们围着戴维愤怒地大喊大叫起来。格林首相在别人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他顾不得身上的鱼子酱和色拉,第一件事就是把弄歪了的领结扶正。把他拉起来的英国外务大臣是一个又粗又壮的男孩子,他猛地向戴维扑过去,但被首相一把拉住了。格林的头脑在他身体站起来之前就经历了由热到冷的飞快转变,当他站直时,已经明白了这不是因小失大的时候。在这混乱的时刻,只有他一个人处于令人敬佩的冷静状态,他极有绅士风度地伸出右手竖起一根指头,用毫不变调的声音对旁边的外务大臣说: “请,草拟一份抗议照会。” 小记者们的闪光灯亮成了一片。第二天,所有的大报上都将出现格林身着装饰着各种冰淇淋的晚礼服、优雅地竖起一根指头的大幅照片。首相的政治家和绅士风度将传遍美国和欧洲,他在充分利用这个显示自己风度的天赐良机上得了满分。而戴维,只能怪自己酒喝得太多了。现在,面对着一大群愤怒的各国小首脑和幸灾乐祸的小记者,戴维开始为自己辩解: “你们说什么?我霸道,美国霸道,那英国人呢?他们霸道的时候你们还没有看见呢!” 格林又对他的外务大臣竖了一下指头:“请,再草拟一份抗议照会,针对美利坚合众国总统对联合王国的无耻攻击。我们声明:我们,和我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世界上最懂礼貌的人,他们从来没有,而且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没有教养的野蛮行径。” “大家别信他!”戴维把两只手起劲地冲人群挥着,“我告诉大家,早在公元十世纪,英国人就自称为海洋之王,他们把自己能航行到的海洋全叫做不列颠海。在大海上,别国的船遇到英国船时都要向它行降旗礼,不然的话英国军舰就要向这些船开炮!在1554年,西班牙王子菲利浦第二乘船到英国去娶他们的玛莉公主,就因为忘了向英国军舰敬礼,他的船挨了英国人好几炮;后来到了1570年,又是为了海上敬礼的事,英国军舰差点炮击西班牙女王的船队!你们问问他,有没有这事儿?” 戴维毕竟是戴维,他强有力的反击一下把格林噎住了。戴维接着说: “什么霸道不霸道,这都是大人们想出来的名词儿,其实就是那么回事儿!英国几百年前有世界上最大的舰队,他们那时干的事儿不算霸道,算是辉煌历史;美国现在也有世界上最大最大的舰队,我们有尼米兹航空母舰,有核潜艇,有像蚊子那么多的飞机和蚂蚁那么多的坦克,可我们还没有让别人见了美国船就降旗呢!凭什么说我们霸道?!哼,总有一天……” 戴维的话没说完,下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像格林一样从桌子上翻了过去。他没有让人拉,一个鲤鱼打挺儿站了起来,顺手抓起一只同他胳膊一样长的大香槟酒瓶向着袭击者抡了起来,但他的手在半空停住了,瓶中剩下的法国香槟哗哗地流了出来,在橡木地板上溅起一片白沫。 对面站着日本首相大西文雄。这个身材细长的东方男孩儿表情平静,若不是亲眼看见,真难以相信刚才那一拳是他打的。戴维手臂一软,举在空中的瓶子垂了下来。现在要说有谁的气不得不暂时受受,那就是这个岛国上的小矮子了(这只是二战以来的习惯叫法,实际上不但大西文雄个子不比戴维低,日本孩子的平均身高现在也超过了美国孩子)。前两天戴维在电视上看到CNN记者拍摄的一则新闻:画面上是广岛那座著名塑像:一个死于原子弹的小女孩高举着一只大纸鸢。现在有一大堆白色的东西,像一堆白雪一样把塑像埋住了一半,戴维以为与以前一样,那是孩子们献上的纸鸢。但是镜头拉近后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纸鸢,是无数架纸叠的战斗机!不断有一群群头上扎着太阳旗白带,高唱着《拔刀曲》的孩子把叠好的战斗机向塑像掷去,那些纸飞机像白色的幽灵一样在小女孩儿的周围上下翻飞,并在她脚下越堆越高,迟早会把她埋住…… 正在这时,中国孩子赶到了。华华和中国驻美大使杜彬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陪同他们来的还有美国副总统米切尔。 戴维找到了台阶下,他高兴地走过去同中国孩子热情拥抱,然后对所有孩子说:“好了,现在各国孩子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商量孩子世界的大事吧!” 第二十一章美国糖城时代 当中国孩子的飞机历尽艰辛,终于飞抵纽约肯尼迪机场上空时,在下面只看到一片汪洋。地面塔台告诉飞行员,机场上的水浅,只没小腿,让他放心降落,并指给他看一条由两排稀疏的小黑点标示出的跑道。用望远镜可以看到那些小黑点都是停在水中的汽车。飞机降落时激起了冲天的水雾,当水雾散去,华华看到机场上戒备森严,水中到处站着持枪的士兵。飞机停下后,很快被尾随而来的十几辆装甲车包围了,那些装甲车在浅水中疾驰,像小汽艇一样。从装甲车上跳下了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穿着野战迷彩服的孩子在飞机的水地上快速跑动着,像一群奇怪的小昆虫。士兵和装甲车很快在飞机周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士兵们都背向飞机站着,手里平端着枪警惕地看着四周,装甲车上的机枪也都对着包围圈外。 当机舱门打开时,几个美国孩子沿着刚靠上的舷梯冲上来,他们中大部分拿着步枪,还有一位提着一个大提包。华华的两名小警卫员端着手枪堵住舱门,想阻止这些人上来,但华华让他们让开,他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中国孩子,那是中国驻美大使杜彬。 那几个孩子进入机舱后,喘息着定了定神。杜彬指着一个金发男孩儿向华华介绍说:“这位是美国副总统威廉·米切尔,专程来迎接你们的。”华华打量了一下这孩子,看到他穿着考究的西装,腰里却别着一支很大的手枪,显得极不协调。杜彬接着介绍另一个穿迷彩服的孩子:“这位是负责联大来宾安全的陶威尔少将。” “你们就这么迎接我们?”华华质问米切尔。杜彬把他的话翻译过去。 “您要想要仪仗队和红地毯也可以,前天芬兰总统在一个临时搭起的平台上享受那种礼遇,被一颗流弹打断了腿。”米切尔说。杜彬又把他的话翻译给华华听。 华华说:“我们又不是来访问美国,用不着那样的规格,但现在这样也太不正常了。” 米切尔叹息着摇摇头:“请体谅我们的难处,路上再详细说吧。” 这时,陶威尔从那个大包中拿出一件件外套让中国孩子们穿上,他说这是防弹衣。然后他又从另一个包中拿出几支黑色的短管左轮手枪递给华华和他的随行人员,说:“小心,上满子弹的。” 华华吃惊地问:“我们带这东西干什么?” 米切尔说:“现在在美国外出不带枪,就像不穿裤子一样!” 飞机上的所有人走下了舷梯,米切尔带着华华和杜彬水上了一辆装甲车,一圈小士兵一直紧贴在他们周围,为他们阻拦可能射来的子弹,其他人上了另几辆车。装甲车内又黑又窄,充满了汽油味。孩子们只能坐在两条固定在两侧的硬硬的长凳上,这个全副武装的车队很快开动了。 “海平面上升得真快,上海也是这样了吧?”米切尔问华华。 “是啊,虹桥机场也淹了,但有大人们在时紧急筑起的堤坝,市区还没进水,不过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纽约市区也没进水,但真的不适合开联合国大会了。” 车队向纽约市区驶去,渐渐开上了没水的公路。透过装甲车的小窗看出去,在公路两旁不时可以看到翻倒的汽车,车身上弹痕累累,有的还在燃烧。路上还有许多武装的孩子,他们显然不是军人,有成群沿着公路走的,也有神色紧张地横穿公路的。他们手持与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枪支,身上横一条竖一条地背着黄灿灿的弹链。有一次华华乘坐的装甲车正在超过一群这样的孩子,他们突然全部卧倒在路边,几乎同时,从公路另一侧射来的子弹打在装甲车的外壁上,发出当当的巨响。 “你们这儿看上去真不正常。”华华透过小窗向外看了一眼说。 “这个时代嘛,不正常就是正常。”米切尔不以为然地说,“本该用防弹轿车来接你们的,但昨天一辆林肯防弹车在市区被一种特殊的穿甲弹打穿,把比利时大使打伤了,所以还是坐装甲车保险些。当然,用坦克更好,但市区的高架公路经不起它的重量。” 车队驶进市区时天已黑了,纽约的高楼群灯光灿烂,如同浓缩的银河。像每一个孩子一样,华华以前对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充满了向往,他透过小窗,兴奋地看着那些光辉灿烂的摩天大楼。但很快,他发现了另一种光在大楼间闪动,那是暗红色的火光;他还发现了城市上空有几道烟柱升起。有时空中升起一颗照明弹,摩天大楼的影子在它那青色的镁光中缓缓移动。再近些,可以听到周围城市里的枪声此起彼伏,流弹在空中发出勾勾的怪声,不时还有爆炸声。 车队停了下来,前面传过话来,说是遇到了一道街垒。华华不顾劝阻下车观看,那是用沙袋筑成的一道工事,把公路截断了。工事后面的孩子们正在往三挺重机枪上装弹链,陶威尔将军在同他们交涉。 沙袋后面的一个孩子挥着手枪说:“游戏要到半夜才能结束,你们绕道走吧。” 小将军大怒:“不要给脸不要脸,真想让我召一支阿帕奇中队来收拾你们吗?” 工事后面的另一个孩子说:“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我们现在不能跟你们玩儿,我们上午就和蓝魔队讲好了,现在不玩儿不是不讲信用吗?你们要实在没有伴儿,就到后面等等,我们也许很快就完。” 这时,米切尔从后面走上前来,工事后面有孩子认出了他:“喂,那不是副总统吗?看来这真是政府的车队!” 有一个剃着光头的孩子从工事后面跳出来,在近处仔细看了看米切尔和其他人,然后冲工事后面的那些孩子一挥手:“咱们还是别妨碍公务吧,让他们过去!” 那些孩子们都跳出来搬沙袋。正搬着,公路的一侧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周围充满了子弹飞过的怪啸声和装甲车被击中时的当当声。外面所有的人都钻进装甲车或缩到沙袋后面,杜彬把华华拉进车里,听到工事后面有孩子用扩音器喊:“喂,蓝魔队的头儿!停一下停一下!” 枪声停了,那方向也有孩子用扩音器喊:“红魔队,怎么回事儿?你看看表,不是商量好东部时间十八点三十分游戏开始吗?” “政府的车队正从这里过,是送参加联合国大会的外国首脑的,等他们过去再说吧。” “好吧,你们快点儿!” “那你们最好过来几个人帮一下忙!” “好的,这就过去!别开枪!” 从公路那一侧的草坪上站起了几个孩子,向这里跑来,把他们的枪支成一堆,帮着这边的孩子们搬沙袋,很快把路腾出来一个口子。干完后,蓝魔队的那几个孩子又拿起他们的枪向回走,光头男孩儿叫住了他们:“喂,别走呀,等会儿帮着把工事恢复了!还有,刚才我们有两个人受伤了。” “那怎么着?我们也没犯规。” “是的是的,但游戏再开始时我们双方的人数又不等了,最后怎么算输赢?” “那好吧,麦克,你留在他们这边吧,这次游戏中你就是红魔的人了,当然要像在蓝魔那边一样尽心尽力,但不能说出我们的作战计划。” 麦克说:“这你放心,我也想玩得有意思些!” “好!红魔的孩子们,我给你们留下的可是蓝魔最出色的射手了,昨天在华尔街和巨熊队玩儿,他一个人就干掉了他们三个!哈,这下公平了吧?!” 米切尔正要上车,有孩子喊:“副总统先生等等,我们有话跟你说!”接着有一大群孩子把米切尔围在中间,他们脸上都涂着黑色的伪装色,只有眼睛和牙齿在火光中闪亮。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你们是怎么搞的?大人们在过去的时代花费了万亿美元,给我们造出了那么多好玩儿的东西,孩子们现在却只能玩玩这些小玩艺儿!”他说着拍拍手中的M16步枪。 “对呀,为什么不把那些航空母舰让大家玩儿起来?!” “还有那些战斗机和轰炸机,那些巡航导弹,都可以玩儿嘛!” “还有洲际导弹也可以玩儿呀!” “对,那些大家伙玩起来才有意思啊!像现在这样使这些好玩具闲置,是浪费美利坚合众国的财富,政府不觉得羞耻吗?!” “美国孩子玩儿不好,你们要负责任的!” 米切尔摊着双手说:“对不起各位,我无权代表政府在这里发表看法,对这些问题,总统昨天在电视上又一次……” “怕什么,这儿也没有记者!” “听说国会正准备弹劾总统,要再这样下去,你们民主党政府就要被推翻了!” “昨天在电视上,共和党领袖已经许诺,要是他们上台执政,所有的海陆空大家伙都能让孩子们玩儿起来。” “哇,他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会投共和党票的!” “我还听说,军方准备自己玩儿了。” “对,别听政府的,自己玩儿,成天演习有个屁意思,把那些大家伙真的玩起来啊!” 陶威尔将军冲进人群,揪住说军方要自己玩儿的孩子的衣领咆哮道:“你个小王八蛋,再造美国军队的谣就逮捕 你!” 那孩子挣扎着说:“那你去逮捕大西洋舰队司令和参联会主席吧,他们都说过要自己玩儿的!” 另一个孩子指指海的方向,那里有频频的闪光,好像是天边的雷雨,“看看吧,大西洋舰队这两天每天都在近海打炮,说不定他们已经玩儿起来了!” 米切尔四下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没说不让玩儿,总统和政府从来没说过不让玩儿,但要玩儿全世界一起玩儿,只有我们自己玩儿,不是自取灭亡吗?” 孩子们纷纷点头。 一个孩子拉住他问:“这些小首脑们是来联合国商量玩儿的事吧?” 米切尔点点头:“是的。” 另一个举着反坦克火箭筒的孩子笑着说:“太棒了!好好谈,你们有责任让全世界变得好玩儿!” 车队继续向前行,华华问米切米:“路这样危险,为什么不用直升机呢?” 米切尔摇摇头:“能用当然省事了,可是在上个星期,从港口的一艘驱逐舰上丢失了十枚毒刺导弹,前天那些导弹中的一枚击落了一架纽约市警察局的直升机,FBI的人认为剩下的九枚肯定还在附近,所以我们在地面走比较安全。” 华华从小车窗外看到了一片广阔的水面,水面的中央有一个巨大的被聚光灯照亮的人体。 “那是自由女神像吧?”华华问米切尔,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仔细望着那美国的象征,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她举着的那个火炬呢?” 米切尔说:“上星期被一个小杂种用无后座力炮打掉了,她的左肩也中了一颗火箭弹,被炸出一个窟窿。” 华华问:“美国孩子们这是在干什么?” 在车顶那盏昏暗的小红灯下,米切尔看上去很恼火:“干什么干什么,我已经迎接了几十个国家元首,你们都这么问,孩子嘛,能干什么,玩呗!” 华华说:“我们的孩子就没有这么玩儿。” “他们想玩儿也没有枪。” 杜彬伏在华华耳边说:“这是美国的糖城时代,全国都陷入暴力游戏之中。” 车队终于到达了联合国总部。 当华华下车看到那至少在名义上是地球办公楼的大厦时,对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大厦一片漆黑,与周围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形成鲜明对比。这个外形如高大纪念碑的大厦左上角缺了一大块,大厦表面的玻璃一大半都没有了,还有几个大窟窿,其中一个在冒着黑烟。 一行人向大厦走去,地上满是碎玻璃和水泥块。这时,不远处有一个小男孩儿引起了华华的注意。这个娃娃看上去只有三四岁,怀里抱着一支很大的滑膛枪,他吃力地把枪端平,对准几米外的一辆小汽车,咣地开了一枪。枪的后坐力使他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他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辆汽车,看到什么也没发生,就拄着枪站起来。他那从开裆裤中露出的小屁股上沾了圆圆的两圈土,他把枪顶到地上哗啦一下又推上一颗子弹,再晃晃悠悠地把枪端平,对着汽车又是一枪,他也再次跌坐在地上。汽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这娃娃又站起来冲汽车开枪,他每开一枪就跌倒一次,开到第五枪时,汽车轰地一声腾起一团裹着火焰的黑烟燃烧起来。那个娃娃兴奋地高呼:“呜呼噜——”扛着那支与他差不多长的枪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有一个人在大厦门口等着他们,他就是超新星纪元的第一任联合国秘书长乔加纳,一个阿根廷孩子。几个月前,华华在电视上看到过他和公元世纪最后一任大人秘书长交接职务的情景,现在,这孩子早已没有了当时的高贵气质,外套上落满了灰,领带被他扯下来捂着流血的头,一副狼狈相。当米切尔问他怎么回事时,秘书长显得脾气暴躁。 “就在五分钟前,大厦又中了一弹!看那里,就在那里!”他指指大厦中部那个正在冒烟的黑窟窿,“我当时刚出门,碎玻璃就像暴雨似的落下来……我再次要求你们为联合国总部提供有效的保护!” 米切尔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叫尽力了?”乔加纳指着已破烂不堪的大厦高声质问,“我早就要求你们清除周围地区的重武器!” 陶威尔说:“请听我解释,那一颗,”他指着大厦缺了的一角说,“起码是105口径的,它的最大射程有二十公里。” “那就清除半径为二十公里范围内的所有重武器!” 米切尔耸耸肩说:“这不现实,对这么大范围进行搜查和军事管制会引起麻烦,也会让那帮共和党的小杂种们抓住把柄。先生,我们是一个民主国家。” “民主国家?我感觉自己处于一个变态的海盗窝里!” “先生,您的国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爆发了十几万人同时踢的足球赛。整个城市成了赛场,城市的两端各设一个比凯旋门还宏伟的球门,十几万人踢一个球啊,那球到哪儿,人群就涌到哪儿,被踩死的人就有几千。这场超级球赛从开始到现在已持续了半个月,还没有停止的迹象,你们的首都已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玩儿是我们孩子的天性,有时比吃饭睡觉更重要,怎么能阻止他们呢?”米切尔说着,指指大厦,“这里也确实不适合开联大了,据我所知,会议大厅的顶板上周被一颗迫击炮弹炸塌了,所以我们才建议联大在华盛顿开。” “胡说!这次到华盛顿,下次就要上航空母舰上开了!这是联合国大会,不是美利坚大会,我们就要在联合国的领土上开!” “可是各国首脑都已经集中到华盛顿了,全国只有那里禁止游戏,所以也只有那里能保证安全。” “那就让他们回来!为了孩子世界的利益,他们必须冒险!” “在这种地方开会,他们和他们的国家都不会同意的。再说,就是他们回来也不行,您的工作人员呢?大厦中大概没剩下几个孩子了吧?” “那些胆小鬼,他们都跑光了!他们不配做联合国的工作人员!” “谁愿意在这个鬼地方呆呢?我们这次来,一是让中国孩子实地看看,请他们理解不能在这里开会的原因,毕竟去不去华盛顿还是要由他们自己决定的;二是请您和我们一起走,我们已经在国会山上为联合国机构安排了专门的工作地点,并为您配备了由新的人员组成的班子……” “闭嘴!”乔加纳大怒,“我早就知道你们想取代联合国!”他指着远处各个方向对华华说:“你看看,周围的建筑物都完好无损,惟独联合国大厦遭到这么多炮击,鬼才知道这炮是谁打的!” 米切尔竖起一根指头说:“乔加纳先生,你这是对美国政府恶毒的诽谤,如果不是因为外交豁免权,我们会立刻起诉你!” 乔加纳没有理米切尔,拉住华华说:“作为常任理事国,你们应该对联合国负起责任,让我们一起留在这里吧!” 华华想了想说:“秘书长先生,我这次的使命是与世界各国的首脑接触,了解他们对新世界的看法,并同他们交换意见,如果各国首脑都在华盛顿,那我们也必须去那里,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 乔加纳一挥手说:“那好,你们都走吧!现在我看到了,这个孩子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让人恶心的时代!” 华华对他说:“秘书长先生,世界确实完全变了,用大人时代的思维方式已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应该努力适应这个新世界。” 米切尔笑着对华华说:“您并不理解秘书长先生的雄心壮志,他曾表明这样一个思想:孩子世界应该取消各国政府,全世界统一由联合国直接领导,而秘书长先生自然成为地球领袖……” 乔加纳指着米切尔说:“闭嘴!无耻的诽谤!”不过华华记得他在超新星纪元开始后不久确实表述过这个想法。 “你们去适应新世界吧,我将一直守在这里,为联合国送终!”乔加纳说完,捂着脑袋转身走进了黑灯瞎火的大厦。 车队继续前行,在远离市区的地方,有几架直升机在等着他们。在直升机向华盛顿方向飞去时,从夜空中又可以看到纽约的灯海了。 华华问杜彬:“你了解国内的情况吗?”看到杜彬点头后他又问:“你看他们的糖城时代与我们有什么共同之处?” 杜彬摇摇头:“我只看到了不同之处。” “你看,枪林弹雨中的纽约城仍然灯火辉煌,你看下边的公路上,那么多小汽车和公共汽车还在像平时一样行驶着……” “是的是的,这点确实与我们有相似之处:社会成了这样,可他们的国家系统仍然在正常运转。” 华华点点头:“这是孩子世界所特有的现象,在大人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在他们的时代,社会状况恶化到现在的一半,国家就会崩溃。” “不过我怀疑这种正常还能维持多久,美国的军事机器现在处于一种很危险的状态:美国孩子们手里握着世界上最庞大的武器系统,却不能玩儿起来,他们心急如焚。另一方面,超新星纪元开始后,美国政治发生的最大变化就是军队登上了政治舞台,并对国家产生越来越大的控制力,为了安抚军方,美国政府举行了一次又一次毫无必要的军事演习,但演习终归是演习,远远满足不了美国孩子。” “现在的关键是:美国孩子打算怎么玩儿呢?” “大概不能自己和自己玩,这和玩轻武器不同,他们庞大的武装系统要是自己玩起来可了不得……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这时,下面的北美洲大地完全隐没于夜色中,外面能看到的惟一亮光是编队飞行的其他直升机的夜航灯,它们仿佛是悬在这浓重的夜色中一动不动。 “形势严峻啊——”华华沉吟着,显然已知道杜彬想说什么。 “真的,是该做最坏的打算了。”杜彬的声音有些颤抖。 第二十二章世界游戏 在白宫东厅,世界小首脑们的聚会继续下去,美国总统开始致词: “领导各个国家的男孩儿和女孩儿们,欢迎你们到美国来! “首先表达一点歉意,这就是不得不在华盛顿招待你们,我更愿意在纽约新世界贸易大厦的最高层开这个宴会。我不喜欢华盛顿,这座城市根本无法代表美国。在这块高楼林立的新大陆上,我们所在的这座城市却好像回到了中世纪欧洲那阵儿。这座白宫,嗨,怎么说呢,简直就是一座乡村住宅,如果你们中有人想到后面去找找马厩,我是不会责怪他的(笑声)。大人们把美国的心脏安放在这里,是因为这里同过去相连,不仅是同夏尔·朗方的过去(注:华盛顿特区的设计者),而且是更久远的,同他们(总统指着欧洲国家首脑所站的那片)的家乡相连的过去。 “这也很准确地说明了我们目前所处的尴尬境地:我们是孩子世界,却仍在过着大人的生活。想想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我们对即将到来的新世界是怀着怎样的憧憬啊!这种憧憬多少冲淡了我们对不幸的大人们的悲哀,我们满以为,以他们的离去为代价,我们会得到一个美妙的世界。但是看看现在,这个世界仍是这么的沉闷和乏味,难道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新世界?不是,绝对不是!我们看到,对新世界的失望已笼罩了全球,这种现象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是孩子,我们要游戏!要玩儿!我们要把地球变成一个真正的孩子世界,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会场响起一阵掌声,戴维继续说:“今天大家聚集到这里,是为了建立孩子世界的新秩序,那么这种新秩序的基石是什么呢?不是雅尔塔体系的意识形态,也不是冷战后的经济发展,我们是孩子世界,这个世界的基石只能是——游戏!游戏对于孩子世界,就像宗教对于中世纪、探险对于大航海时代、意识形态对于冷战时期和经济对于公元末,在不同的时代,这类东西对于世界,是存在的依据,是起点和终点!在大人世界中,孩子们过着一种不完美的生活,这主要表现在他们游戏的规模,他们只能做一些可怜的微型游戏,这种游戏只能在个人之间和小集体之间玩儿,其魅力是极其有限的。我们都幻想过大游戏、超级游戏,但在公元世纪,这只能是个无法实现的梦想。但在孩子世界,这个梦想应该变为现实!我们要开始国家之间玩的世界级规模的游戏! “好在各国的孩子们也多少看到了这一点,他们已经开始玩起来了!我们这次聚会的目的,就是开始全球规模的游戏,使我们的世界真正变成一个好玩儿的世界! “玩法自然是无穷无尽的,但我们在这里所要开始的游戏必须满足两个条件:国家之间玩的、最好玩最刺激的。能够满足这两个条件的游戏现在只有一个:打仗游戏!” 戴维两手向下压,在平息掌声,他长时间地保持着那个姿势,好像全世界此时都在为他欢呼似的。事实上这次没有任何掌声,下面一片寂静,孩子元首都呆呆地看着戴维。 “是美国孩子正在玩的这种打仗游戏吗?”有孩子问。 “正是,但我们要以国家规模让全世界都玩起来!” “我反对!”华华大喊一声,跳上了讲坛,对下面的孩子们大声说:“这种游戏是变相的世界大战!” 孩子们纷纷把自己的翻译器调到汉语挡,听完华华的话后,俄罗斯总统伊柳欣也跳上讲坛说:“说得好!他们这是要把孩子世界变成地狱!”下面的孩子们纷纷响应: “对,我们不要世界大战!” “我们不打仗!我们不玩这个游戏!” “对!让美国孩子自己去玩儿吧!” …… 戴维沉着地笑笑,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他站到华华和伊柳欣的中间,亲热地用双臂搂住他们的肩膀,首先把头偏到华华那边说:“您想哪里去了,只是一个大游戏嘛,我们将以奥运会的形式玩,在这超新星纪元第一届奥运会上,打仗游戏完全按体育比赛的规则玩儿。各国在预定的地区公平竞赛,有预赛和决赛,有金牌银牌和铜牌,这怎么会是战争?”他又转向伊柳欣:“好玩的世界怎么会是地狱?” “血流成河的奥运会?!”华华愤怒地质问。 “玩嘛,总要有些代价的,要不还有什么刺激可言?再说,各国自愿参加,不想玩就算了。” “除了你们,没有一个国家想玩儿的。”伊柳欣哼了一声说。 戴维竖起一根手指在伊柳欣面前晃晃:“不,亲爱的朋友,当事情都说清楚之后,我敢保证,所有的国家,包括您的国家,都愿意参加这届迷人的奥运会。” “你开玩笑!” “那就让我们看看……好了,我们下面讨论由哪个国家举办这届奥运会,这应该是我们这次聚会的主要议题之一。如果我没记错,大人时代定下来的下一个举办奥运会的城市是曼彻斯特。” “绝对不可能!”格林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大叫,“您认为英国允许全世界的武装力量开进她的国土,并把那里变为战场吗?!” 戴维对英国首相微微一笑:“这么说,大英帝国要放弃自己在公元世纪好不容易争来的光荣了?”接着他转向土耳其元首,“你们真幸运,如果我没记错,伊斯坦布尔得的票数仅次于曼彻斯特……” “不!我们不干!”土耳其孩子也大叫起来。 戴维四下看看,拍了拍旁边伊柳欣的肩,又指了指台下站着的加拿大元首说:“现在,俄罗斯和加拿大无人居住的地域最为广阔,完全可以找出一块地方来开奥运会。” “闭嘴!”加拿大元首厉声说。 “既然是你们提出玩打仗游戏,奥运会理应在美国开。”伊柳欣对戴维说,赢得了一片赞同声。 “哈哈哈哈……”戴维大笑起来,“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谁都不想让这届最最伟大的奥运会在自己的国家开。其实,这个问题很好解决,大家忘记了地球上还有一个地方,不属于任何国家,也无人居住,像月球般遥远而荒凉。” “你指的是南极洲?” “是的,不要忘了,那儿现在已经不是很冷了。” 华华说:“这是对南极条约的粗暴践踏!” 戴维笑着摇摇头说:“南极条约?那是大人们的条约,不影响我们玩儿的!公元世纪的南极是个冻死人的大冰箱,这是南极条约存在的前提条件,如果那时南极的气候像现在这样,哼,那块大陆早就被分光了。” 小元首们沉默了,脑子都在飞快地转动着。他们都意识到问题的实质所在了,南极,超新星爆发后已变得适于居住的新大陆,早就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对于许多将被洪水淹没大部分国土的国家,那个大陆是未来惟一的希望。 戴维意味深长地看着下面的小元首们:“我重申,这个世界游戏是自愿参加的,也许,正如伊柳欣总统所说,除我们之外没有人愿意去,那好,我们去,美国孩子肯定要去南极的!现在让我们看看,有哪个国家不愿玩这个游戏呢?” 没人说话。 “我说过,大家都愿意玩的嘛。”戴维得意地对伊柳欣说。 第二十三章南极洲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从海上传来,像天边的春雷。 “这两天冰崩越来越频繁了。”华华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说。 又响起了一阵更为清晰的轰隆声,这次冰崩是在距岸很近的一座冰山上发生的,从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高大的银色冰山的一角滑入海中,腾起高高的水雾。冰崩激起的大浪很快到达岸边,吞没了海滩上的一群企鹅。浪退后,那群被冲得七零八落的企鹅摇摇晃晃地向岸上跑着。 吕刚说:“上星期,我和眼镜乘黄山号驱逐舰经过罗斯冰障,那冰崩才叫壮观!” “是啊,”眼镜说,“那冰悬崖可真长,在天边两头都望不到尽头,不时地这里塌一块那里塌一块,轰隆轰隆的,好像整个大陆都在融化呢!” “罗斯海的陆缘冰已经融化了一半,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上海和纽约在两个月后都要变成威尼斯了。”华华忧虑地说。 华华、眼镜和吕刚三人现在正站在南极大陆的阿蒙森海岸,他们来到南极大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那天,当他们的飞机在火地岛加油后第一次飞越南极海岸时,小飞行员惊叫:“呀,这陆地怎么跟熊猫似的?”他们在高空中看到了一个黑白相间的大陆,这与以前孩子们脑海中银白一片的南极大陆显然不同。事实上这块大陆也是刚刚变成这样,万年的积雪融化,露出了大片黑色的岩石和土壤。现在,三个孩子就站在海边一片积雪已经融化的开阔地上,极地的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给三人投下长长的影子。风仍然寒冷,但已不刺骨,还带着一丝早春的潮湿气息,这气息是以前的南极大陆从未有过的。 “看这个……”吕刚弯腰从地上拔起一束小草,那草呈深绿色,叶子厚实,样子很怪。 华华看看说:“现在这种草到处都能见到,听说这是一种远古的植物,在其他大陆上都灭绝了,它们的种子在南极的土地中保存下来,现在气候转暖后竟然复活了。” “南极洲在遥远的过去也曾有过温暖的时代,世界,就是这么往复不止。”眼镜感叹道。 现在,参加世界战争游戏的各国军队正在向南极大陆集结,目前已到达南极的各国陆军兵力达一百零二个师,约一百五十万人。其中包括美国二十五个师、中国二十个师,俄罗斯十八个师、日本十二个师、欧洲八个师、还有来自其他国家的十九个师。几乎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参加了游戏,哪怕是只派一个连来。目前,各国的兵力仍在通过海运和空运不断增加,同时许多国家在作为中转站的阿根廷和新西兰还滞留着大量兵力和物资。 由于各国军队多以阿根廷为中转基地,利用这个国家南方的港口和机场向南极进发,故他们都是从与阿根廷南端仅隔德雷克海峡的南极半岛登陆的。但后来发现,对于大规模战争游戏,南极半岛太狭窄,就把游戏地区定在宽阔的玛丽伯德地。现在,在这个地区广阔的原野上,每个国家都在修筑自己的陆上基地,为了直接从海上取得补给,各国基地都紧靠阿蒙森海岸,分布在从罗德岛到达特角之间的狭长地带上,相互之间相距五十到一百公里不等。 三个孩子站在海边看了一会儿冰崩,返身登上了等候在那里的三辆履带越野车中的一辆。这支小小的车队向西驶去,他们将去美国基地参加战争游戏成员国的第一次会议。本来可以乘直升机去的,但三位小领导人想亲自看看这一带的地形,就决定从陆上走。现在,各国基地之间的简易道路尚未修通,只能乘这种大人时代的极地科学考察专用车前往。 一路上看到的景色是单调的,左边黑色的地面和银白的雪地交替出现,地形主要是平原和不高的丘陵;右边是漂浮着座座冰山的阿蒙森海,从冰山上崩塌的大小不一的冰块布满海面。再向远看,可以看到停泊在海面上的各国船只。在罗斯海和阿蒙森海,集结了一万五千多艘船,构成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一支船队。这些船中大的有如海上钢铁城市般的航空母舰和超级油轮,小的有几百吨的渔船,正是这支庞大的船队,把一百多万人和巨量的物资运送到这个荒凉的大陆上。这些船使昔日冷寂的南极海域变得喧闹而拥挤,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座座连绵不断的城市。 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大地上出现了大片的野战帐篷和简易房,他们正在路过日本基地。海滩上,一队队日本孩子正在操练队列,他们齐唱着军歌,步伐整齐,情绪激昂。但真正吸引中国孩子注意力的,是躺在海滩上的一头巨大的座头鲸,那头鲸的腹部被剖开,露出粉红色厚厚的肉层和深色的内脏。一群日本孩子在这巨大的躯体上爬上爬下,像在一条大鱼上奔忙的一群蚂蚁。他们用电锯大块大块地切下鲸肉,再由一个吊车放到卡车上运往营地。中国孩子下了车,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们发现那头鲸居然还活着,嘴巴一动一动的,朝上的一只眼睛足有一辆卡车的轮子那么大,眼睑已蒙上白色的雾霭,在失神地看着他们。几个日本孩子从这个巨大动物的腹内钻出来,浑身血污,吃力地抬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脏器,那是鲸肝,吊车把它放到一辆卡车上。那巨大的肝占满了车厢,颤悠悠地冒着热气。一个孩子爬上车,他拿着一把明晃晃的伞兵刀,从鲸肝上割下几块,扔给车下的一群凶悍的军犬。在被鲸血染红的一大圈雪地上,这被剖腹的巨鲸、鲸身上割肉的孩子、涂满血污的吊车和卡车、在红色雪地上抢食的狗群、还有那被两条流向海中的鲸血的小溪染红的海水,构成了一幅超现实的恐怖画面。 吕刚说:“日本舰队一直在罗斯海和阿蒙森海用反潜深水炸弹炸鲸,把它们震昏后拖上岸来,有时一次爆炸就能震昏一群鲸。” “人类过去一个世纪保护鲸类的成果,可能要毁于一旦了。”眼镜叹息着说。 有几名日本孩子认出了中国孩子,从鲸身上跳下来,举起戴着沾血手套的手向他们敬礼,然后又爬上去干活了。 眼镜对华华和吕刚说:“有一个问题,请你们诚实地回答:你们小时候真的从内心深处珍惜过生命吗?” “没有。”华华说。 “没有。”吕刚说,“同爸爸一起在部队的那些日子,我每天放学都与周围的农村孩子一起打鸟抓青蛙,看着那些小动物死在我们手上,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别的孩子也一样。” 眼镜点点头:“是的,真正认识生命的价值需要漫长的人生体验,生命在孩子心中的地位远没有在大人心中那么高,奇怪的是,大人们总是把孩子同善良啊和平啊这些最美好的东西连在一起。” “这有什么奇怪的?”华华看了眼镜一眼,“在大人时代,孩子们都在他们的管束之中,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集体参与世界上冷酷的生存竞争的机会,所以自然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本性。哦,我这两天在读你带的那本《蝇王》。” “那是本好书,戈尔丁是少数真正认识孩子的大人,可惜啊,其他的大人都是以君子之心度孩子之腹,而没有认识到我们的本性,这是大人们最后的也是最重大的失误,这个失误使超新星纪元的历史走向充满变数。”眼镜口气沉重地说。 三个孩子又默默地看了好长时间,才转身上车继续赶路。 如果公元世纪有一个大人幸存到现在,他一定认为眼前的世界是一场噩梦。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当世界上所有的核弹变成太空中的闪光时,即将到来的孩子世界在人们的想象中是一个天堂般的大同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童真和友爱,孩子们以他们天生的纯洁和善良,像在幼儿园的花园中一样手拉着手建立美丽的新地球。甚至有人建议销毁人类全部的历史资料:“我们最后的愿望就是在孩子们心中留下一个稍微过得去的形象,在那和平美丽的新世界里,当那些善良的孩子们看到我们的历史,看到这些战争、强权和掠夺,他们会感到我们是一群多么不可理喻、多么变态的动物啊。” 但大人们万万没有想到,超新星纪元开始后仅一年多,孩子世界就爆发了世界大战。这个世界的竞争规则之冷酷、行为方式之血腥之野蛮,不但在公元世纪,就是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公元人不必担心他们在孩子们心中的形象,他们在孩子们的眼中确实是不可理喻的,但这是由于他们的温和和克制,由于他们的神经如此脆弱,他们的道德准则又是多么的可笑。公元世纪的国际法和行为准则在一夜之间被抛弃,一切都变得赤裸裸,谁都丝毫不必掩饰什么。 对于是否出兵南极参加战争游戏,中国统帅部在开始时意见并不统一。对南极游戏的重要性大家都无异议,但晓梦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们的周边很不稳定,比如印度,只打算派一个师参加游戏,把百万大军留在国内,谁知他们想干什么?如果全力参加游戏,我们不得不抽调相当比例的陆军力量,海军更是要抽调三分之二的力量,三大舰队中的两个都要全部远航,这样会造成本土防卫空虚。再看目前国内的情况,随着海平面的上升,沿海地区会出现大洪水,还可能出现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这需要大量军队的支援。” 华华说:“这两个问题可以解决。首先,印度受巴基斯坦牵制,后者也同样留下了大量兵力,同时我们可采取外交攻势,迫使印度在各大国的压力下以与我们同样的比例出兵南极参加游戏。至于自然灾害这类问题,没有军队当然不利,但也不是不能应付的。” 吕刚提出的问题更令大家心神不定:“我们的武装力量从本质上说是一支本土防卫型力量,对于跨洲的远距离作战既无经验也无能力。比如我们的海军,是基于一种由陆战理论衍生的思想建立起来的,只是一支近海防御力量,没有远洋作战能力,我们舰队的大部分舰只最远只到过曾母暗沙,这对于人家的现代海军来说连家门口散步都算不上,现在要远征南极……大人们在离开时反复强调不能跨洲越洋作战,这你们都是知道的。” “可现在的世界已远远不是大人们想象中的世界了,我们不能墨守成规。”华华说。 眼镜这样表述自己的看法:“如果地球气候像这样发展下去,我们将有一半的国土变得炎热而不适合居住或被淹没,南极洲与我们的未来息息相关。从世界范围看,对南极的争夺将不可避免。在公元世纪八十年代,当我国决定开始南极考察时,一位国家领导人说:这是在百忙之中走一步闲棋,有远见!但对我们来说进军南极已不是闲棋,是迫在眉睫的事,这一步误了可能全盘皆输。” 华华补充道:“不说南极的战略意义,纯粹从战争游戏本身来说,在游戏中的表现可能是各国在孩子世界中排座次的依据。” 孩子们一致认为,华华所说的这点在未来可能具有更深远的意义,于是,参加南极游戏的决定就这样做出了。 南极战争游戏的消息已传遍了全国,这个消息迅速结束了糖城时代,沉睡了两个月的国家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惊醒了。用后来历史学家的话说:“像在热被窝里倒了一盒冰块。”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对一个社会的刺激,没有什么比战争更强烈的了。 除了战争带来的兴奋和紧张外,南极带给孩子们的新向往也是把社会从糖城时代唤醒的重要因素。在孩子们心中,遥远的南极是一个神奇美妙的世界,是摆脱目前枯燥乏味的生活的惟一希望。他们相信,自己的军队一定会在那个大陆上为中国孩子搞到一块广阔的土地,到那儿去的孩子将有一个全新的生活。在电视上发表的进军南极的动员令中,华华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现在的国土,是一张已被大人们画满了画儿的纸,而南极大陆呢,是一大张空空的白纸,我们可以在上面尽情地描绘自己的梦想,建起我们梦中的乐园!” 这话产生了严重的误导作用,社会上出现了一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国家将同时进行两个五年计划,在本土上进行由大人们制定的乏味的五年计划,在南极大陆上进行孩子们在网上的虚拟国家中描述的美妙的五年计划,在那里建立公园国家。这说法使所有的孩子兴奋不已。一时间,“南极乐园”成了媒体和网上的热门话题,也使全社会更加关注那个遥远大陆上的战争游戏。战争动员令发出之后,国家又恢复了惯性时代的井然有序,孩子们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工作,国家重新高效率运转起来。 超新星战争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场孩子战争,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公元世纪的大人们无法想象的奇异特性。这是一场以游戏形式进行的战争,遵循着体育比赛的规则。 虽然各国已在南极陈兵百万,且各国的基地以相距几十公里的距离排在一起,但到目前为止一直相安无事,基地之间还有各种联系和交往。要在大人时代,战事可能早就开始了。例如:各国本土至南极前进基地之间的海上运输线大多漫长而脆弱,南极大陆尚未开发,几乎不可能从本地得到供给,如果打击和切断这些运输线,就会令敌国的基地在南极大陆上陷入灭顶之灾。但实际情况与此相反,大国的船队竟帮助海上运力不足的其他国家向南极运送参加游戏的兵员和物资。 上述情况有其原因,这也是孩子战争最怪异之处:到现在,每个国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它们不过是奥运会中的运动员,只有当比赛顺序排定后,才能知道自己将与谁作战,而每次比赛又将面对不同的敌人。虽然各种外交活动在公开和秘密地频繁进行,但没有联盟出现,各国都保持着独立的运动员状态,在南极大陆这个游戏场上等待着战争游戏开始。 离开日本基地后又走了两个多小时,中国孩子的车队到达美国基地。他们是第一次来,基地的规模令他们吃惊:密密麻麻的营帐和临时建筑一眼望不到边,据说沿海岸绵延二十多公里。有些建筑相当高大,上面伸出密林般的天线;基地中散布着数量众多的雷达天线,有一半在防护罩内,那些白色的球形防护罩如一只巨鸟随意下的许多大蛋;基地周围有蛛网般的简易公路,在上面穿行的各种军用车辆扬起了南极大陆从未有过的尘土,使这一带已找不到一片干净的积雪。在海边的临时港口附近,各种物资沿海滩堆积如山;一排刚到达的大型登陆艇对着岸上张开黑洞洞的方口,从中吐出一排排坦克和装甲车,穿过浅海向岸上开来;这些钢铁巨兽冲上海岸,从中国孩子的履带车两旁隆隆驶过,他们感到地面在颤抖。大型运输机一架接一架地从头顶低空掠过,在海面和地面上投下快速移动的大影子,飞向基地的机场,那些机场的跑道是用特制的带孔钢板快速铺就的。 游戏成员国首脑会议在一个用充气材料建成的宽敞大厅中举行,这里灯光明亮,温暖如春,大厅顶部装饰着色彩鲜艳的汽球。军乐队在奏着欢快的乐曲,仿佛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 中国孩子进入会场后,看到各国小首脑们已基本到齐了。戴维总统热情地走过来迎接中国孩子,并把他们领到大厅中央的长桌旁。各国小首脑都围在长桌旁津津有味地吃着什么,中国孩子看到长桌上整齐地摆着上百个钢盔,每个钢盔中都盛满了亮晶晶的东西。 “尝尝,从罗斯海捞的磷虾。” 华华拿起一个半透明的磷虾,剥了皮尝了尝,“生的?” 戴维点点头,“放心,南极的一切都是很卫生的。”他又递给眼镜一杯啤酒,从桌上一个大盘子中的一堆冰块里夹了一块,放进杯子,那冰块吱吱作响地冒出汽泡。“这是南极的天然冰,里面含有丰富的气体,以前欧洲最高级的饭店专程从南极运这种冰,很贵的。” “这些好东西很快就要消失了,看看你们在海边留下的油污。”眼镜说。 “我想先说一句与会议议程无关的话,”华华在长桌对面找到了日本首相大西文雄,指着他说:“应该制止日本孩子滥捕鲸,这样下去南极的鲸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灭绝的!” 大西文雄剥着磷虾皮,抬头对华华冷笑着说:“把注意力集中到游戏上来吧,否则你们也会在南极灭绝的。” “对对,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到游戏上来,”戴维兴奋地大声说,“这是我们这次会议的目的!上次华盛顿一别,时间又过去了四个月,各国已在南极集结了相当数量的海陆空力量,游戏可以开始了。但直到现在,大家还不知道怎么玩呢!这次首脑会议就是商量怎么玩的,首先……” “总统先生,应该由我来主持会议的!”乔加纳在长桌的一头用一个空钢盔咚咚地敲着桌面说。 “哦,好的,奥委会主席先生,请吧。”戴维冲他微微地颔首。 在超新星纪元的首届也是最后一届联大后,乔加纳一直以联合国秘书长的身份企图恢复这个已灰飞烟灭的国际组织。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种努力没什么意思了,就整日呆在残破的只剩下他一人的联合国大厦中无所事事。大厦里黑洞洞的,传说还闹鬼。据说每当玫瑰星云的光芒照进顶板已塌的会议大厅时,罗斯福就坐在轮椅上出现在已塌了一半的讲坛上,各任联合国秘书长轮流出现在他后面给他捶背;如果照进会议大厅的是月光,大厅中就会响起哒哒哒的声音,那是赫鲁晓夫的幽灵在听众席上敲桌子,手里拿的不是皮鞋,而是肯尼迪的脑袋……这些传说让乔加纳心里发毛,每天夜里只能借酒壮胆。在他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接到了重新成立的旨在组织战争游戏的国际奥委会的邀请,于是很高兴地接受了现在这个职务。 乔加纳朝两边挥挥手:“请大家别吃了,坐好,我们要有个开会的样子!” 小首脑们在长桌边依次坐好,都戴上电子翻译器的耳机,还不时有人从面前的钢盔中取虾吃。 “我说过别吃了!总统先生,请让人把这些东西拿走!”乔加纳指着桌上的钢盔冲旁边的戴维喊道。 戴维斜了他一眼说:“主席先生,您要明白自己的位置:您只是游戏的协调人,没有权力在这里发号施令。” 乔加纳盯着戴维看了几秒钟,收回目光咽了口唾沫,“好,那会议开始吧。与会的国家元首们我想大家都认识,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但今天参加会议的还有各国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请他们每人自我介绍一下好吗?” 各国的小将军们开始一个个地做自我介绍。他们看上去比过去那些大人将军神气多了,身着裁剪合身的陆海空将官军服,肩章上镶着金光闪闪的将星,胸前挂着多彩的勋章和绶带,使整个大厅增加了不少光彩。 最后一个做自我介绍的,是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斯科特将军。这孩子上任之初,曾为在风度上是模仿艾森豪威尔还是布莱得雷还是巴顿还是麦克阿瑟犹豫不决,以至于他一天一个风度,搞得那帮小参谋们莫名其妙。今天来开会时,他选择了麦克阿瑟,并让一位参谋准备一个玉米烟斗,但南极显然找不到这东西,参谋只好给他找来了一个又大又亮的黑木烟斗,将军为此很发了一通火。现在,他不像别国的小将军那样敬礼,而是冲大家挥舞着那个大烟斗: “等着吧小子们,我会把你们打得屁滚尿流的!” 他这话只引来一阵笑声。“斯科特将军,我们被您的肩章吸引了。”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长佳沃洛夫元帅讥讽地说。斯科特的肩章上有七颗星。 “您对上面将星的数量有疑问吗?不错,美国授予过的最高军衔是六星将军,这还是那人死了后礼仪性质授予的,但我就要在肩上放七颗星。哼,巴顿可以自己贪污勋章,我为什么不可以多戴一颗星?总统都没说什么,您想怎么样?” “我只是奇怪您干吗不戴八颗星?那样对称一些。” “不,那样构图显得太呆板,我更倾向于九颗!” 吕刚插话说:“干脆把你们的国旗戴上好了。” 斯科特大怒:“吕将军,您在讥笑我?!我不能允许!不能!” “你能不能有一天不和别人吵架?”旁边的戴维说。 “他在讥笑我……”斯科特指着吕刚说。 戴维从斯科特手中抢过那个大烟斗扔到桌上:“以后不许带这个不伦不类的玩艺儿,还有,把你那个蠢肩章上的星扯下三个来,别让媒体说闲话。” 斯科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知道今天的风度选择是个错误,麦克阿瑟风度在总统面前是不适用的。 乔加纳又用那个代替会槌的钢盔敲了敲桌子:“好了好了,继续开会。这次会议的议程有两个:一是确定战争游戏的一个总原则,二是确定游戏的项目。下面进行第一项,我们提出的游戏总原则如下:为了使游戏刺激好玩儿,参加游戏的六个军事大国:美国、俄罗斯、欧盟(注意,在战争游戏中它算一个国家)、中国、日本、印度,它们作为世界游戏的常任理事国,必须遵守一揽子原则,即不加选择地参加所有游戏项目,其他国家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参加的项目。” 这个总原则得到了各国的一致赞同,戴维高兴地跳起来:“好好,一个令人鼓舞的开端。” 乔加纳再次用钢盔敲了一下桌面:“下面进行第二项:确定游戏项目。” “我先提一个!”戴维大叫起来,“航空母舰战斗群游戏!” 孩子们都愣了一下,乔加纳小心翼翼地问:“这……太大了吧,航母战斗群?那包括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护航的巡洋舰和驱逐舰、潜艇……这太大了。” 戴维说:“要的就是大!孩子们不是想玩大家伙吗?” 华华站起来说:“是美国孩子想玩大家伙,这个游戏我们参加不了,中国没有航母。” “日本也没有。”大西文雄说。 印度总理贾伊鲁说:“我们倒是有,可那是艘常规动力的旧玩艺儿,再说我们也构不成战斗群啊。” “照你们的意思,是只让我们和欧盟、俄罗斯玩儿,你们在一边看热闹?”戴维质问道。 乔加纳点点头附和道:“这也不符合刚刚确认的一揽子原则。” 华华耸耸肩说:“那没办法,我们造不起航母。” “我们是你们不让造。”大西文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斯科特指着华华和大西文雄说:“游戏一开始就让你们给弄得没意思了!” 吕刚站起来提议:“要不这样,我们用驱逐舰队和潜艇对你们的航母战斗群。” “不行!”戴维大叫。 “这孩子很聪明。”吕刚坐下后伏在华华耳边低声说,华华微笑着点点头。 其实,戴维清楚地知道,航空母舰在大人手中与孩子手中已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了。现在,海军航空兵的孩子飞行员只是刚刚放单飞而已,对舰和对地攻击的成功率很低。同时,航母战斗群的作战攻击是一个极其复杂的技术过程,孩子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在实际作战中,起飞的舰载机可能连目标都找不到。更令美国海军沮丧的是航母的自身安全问题:航母自身没有多少防卫能力,它们的安全是靠战斗群中的护航舰艇保证的。这个以宙斯盾系统为基础的航母防卫体系,综合了战斗群中巡洋舰、驱逐舰和潜艇上的多种武器系统,其软硬件技术之复杂,让大人们也头晕目眩,孩子们根本不可能使其正常运转。航母出海时虽像以往那样被各种舰艇前呼后拥,实际上自身防卫能力极差,加上它体积庞大行动笨拙,是广阔海面上一个极好的靶子。有许多让美国孩子恐惧的武器,比如中国海军的号称“中国飞鱼”的C802反舰导弹,其战斗威力很大,只要有一枚突破“宙斯盾”的防线击中航母,就有可能击沉它。正如大西洋舰队司令所说:“我们的航空母舰现在像一个浮在海上的大鸡蛋那么脆弱。”昔日的海上霸王,现在充其量也只能作为战斗机的远程运输舰。但航空母舰绝不能被击沉,它是美国孩子的精神支柱,是美国力量的象征,所以在这次行动中美国的航母都在远离海岸的太平洋中游弋。戴维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那好吧,”戴维叹口气说,“就改成驱逐舰游戏吧。” 各常任理事国一致赞成,乔加纳把这个项目在小本子上记下来,然后抬头说:“大家接着提……” “潜艇游戏!”英国首相格林喊道。 “这个可能玩不起来,像一群孩子在大黑屋子里捉迷藏。”佳沃洛夫元帅摇摇头说。但乔加纳还是把这一项记了下来。 “别总提海上啊,陆上游戏呢?”华华质疑道。 “好吧,坦克游戏!”俄罗斯总统伊柳欣说。 “这是一个大游戏,应该细分一下。”斯科特将军说,“我提一个:相向逼近赛,双方坦克编队在远距离上同时向对方出击,在逼近中射击。” “这倒是很符合这里广阔平坦的地形,要使这个游戏好玩,那就应该限制只用坦克炮,不能用导弹。”佳沃洛夫元帅说,大家没有提出异议。 “那就应该规定一个最远的开炮距离,只有双方逼近到小于这个距离才能射击。”吕刚说,他说到最关键之处了:艾布拉姆斯、T90和勒克莱尔的火控系统都比中国孩子的98式要先进。 “三千五百米吧。”斯科特说。 “不行,一千米!”吕刚说。 ………… 孩子们又吵了起来,乔加纳打断他们说:“好了好了,这些技术细节问题留待各项目的专家小组解决吧,我们只确定大的项目构成!” “这是个关键的因素,必须在现在确定!”华华毫不让步,但终因寡不敌众,最后把最大开火距离确定在对中国孩子很不利的三千米。 “那我们也提一个坦克游戏分项目:超近距离撞墙游戏!”华华举手喊道。 “什么意思嘛?”孩子们都迷惑不解。 “规则是双方的坦克分别停在两条平行的砖墙后,听到比赛开始的发令,撞倒砖墙互相攻击。这两堵临时筑起的墙相距只有十到二十米!” “呵呵,这个游戏可真够刺激的!”戴维笑着说。斯科特在旁边低声告诉他,艾布拉姆斯比中国的98式和俄罗斯的T90都重,有五十七吨,从静止加速到每小时三十公里只需七秒,撞起来不吃亏,他也就没反对这个项目。 “还有一个更刺激的坦克游戏:步兵和坦克对抗游戏!”佳沃洛夫元帅说。 “好游戏!”吕刚喊道,大家也都赞同。 “坦克游戏肯定还能想出许多好玩的,先就定下这些吧,在玩的过程中我们可以添新的。”乔加纳说着,把这几项坦克游戏记了下来。 “战斗机游戏!”斯科特大叫。 大家都没有异议,但有人提问是否要分成用空对空导弹和只用机炮两个项目。 佳沃洛夫元帅摇摇头:“我看不用了吧,孩子们飞机开得都不熟,能空中格斗已经不易了,再加这么多限制怕是玩不起来。”于是这个项目也定了下来。 “步兵轻武器游戏!”华华喊道。 “嗯,这是个传统的基础项目,但得细分,首先轻武器如何定义?”佳沃洛夫元帅问。 “口径二十毫米以下的呗。” “那是不是先分成工事内对射和冲锋对射两种游戏,前者双方在工事中射击,后者则与坦克逼近赛相似,双方在一定距离向对方冲锋中射击,最远开火距离……就不要定了吧。” “像俄罗斯式的手枪决斗。”有人嘀咕一句。 “武装直升机对抗赛!”戴维喊。 中国和印度孩子反对这个游戏,日本中立,但由于有美、俄、欧支持,这个游戏还是确定下来。 “手榴弹游戏!”华华喊道,“对了,这应该是步兵轻武器游戏中的一个分项。” “你们怎么净提这些落后玩艺儿?”戴维质问中国孩子。 “你们怎么净提这些先进玩艺儿?”华华反问。 乔加纳又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为了玩好游戏,要互相理解,谁都挑自己的强项扔自己的弱项,那这游戏还怎么玩儿?!” “手榴弹是最基本的武器,为什么不能列入?”吕刚说。 “好好,列就列吧,别以为我们在这方面就次多少。”戴维悻悻地说。 “这也应分为手榴弹工事对投和冲锋对投……”佳沃洛夫元帅说,“说到基本武器,大家怎么把炮兵忘了?” 孩子们恍然大悟,纷纷提出关于炮兵的游戏项目。 “火炮五公里对射游戏!” “大口径炮十公里对射!” “火箭炮三十公里对射!” “自行火炮移动中对射!哈,在南极平原上这有点像海战了。” “迫击炮!怎么把迫击炮忘了?!” “是的是的,迫击炮可以近距离对射,还可以移动射击,哈哈,好玩儿!” …… 斯科特打断大家说:“我要说明:五公里以上的对射游戏可以进行空中侦察和火力校正。” “反对!这会使游戏复杂化,增加犯规机会!”吕刚说。 “赞成!这会使游戏更有意思!”格林首相说。 “停!”乔加纳又猛敲了一下钢盔,“我说过,技术细节由专家组去解决!” 待乔加纳把炮兵游戏记完后,戴维跳起来说:“你们喜欢的项目提得够多了,我再提一个我们的:轰炸机和地面防空对抗游戏!” 乔加纳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个游戏与坦克和步兵对抗游戏一样,双方的角色不对等,需要进行角色对换比赛,这样就大大增加了预赛次数,管理和裁判都有困难,这类游戏还是尽量少些吧。” “嘿嘿,”华华冲戴维一笑说,“我敢肯定戴维总统没想到角色互换这个问题,他可能只想着美国是轰炸的一方,别人是防空的一方,对不对?” 戴维拍拍脑袋:“嗯,我确实疏忽了这一点。” “这也算是惯性思维吧,怎样,美国孩子难道愿意在我们的‘轰12’和俄罗斯的‘图22’的轰炸下防空吗?” “这……既然刚才主席先生说管理和裁判有困难,那这个项目就算了吧。” 斯科特插话:“可以加一个海陆游戏,比如登陆和反登陆游戏。” “这在管理和组织上也极其复杂,持续时间太长,也未必好玩儿,我看还是算了吧。”佳沃洛夫元帅说,乔加纳和其他孩子紧接着也表示了同样的看法,这个游戏没有被通过。 “这一个准行:导弹对射游戏!”戴维不甘罢休地又提出一个。 伊柳欣赞许地点点头:“好,好游戏!可以分成近、中程导弹和远程洲际导弹对射。” “洲际导弹,哇!”戴维兴奋得手舞足蹈,“到现在为止这是最棒的一个游戏了!” “但禁用NMD和TMD。”伊柳欣冷冷地说。 “什么?!NMD和TMD当然要用!”斯科特大叫起来。 “可常任理事国中大部分国家没有这些东西啊,这也不符合一揽子原则。” “不管不管!我们就要用!我们百分之二百地坚持!不然就退出游戏!”戴维失去控制地挥舞着双臂狂呼着。 “好,用就用吧。”吕刚一摆手淡淡地说。 “如果连宙斯盾都玩不转,NMD?哼。”佳沃洛夫元帅不以为然地说。 “好了,大家继续提别的吧。”戴维长出一口气,坐下来得意地看着别的孩子。 华华举手:“地雷游戏!” “有趣,可怎么玩呢?”孩子们很感兴趣。 “比赛的双方各设两个雷区,大小让专家组定吧,雷区的中央插一面本国军旗,首先从对方雷区开出一条路取得军旗的一方为胜。” 戴维不屑一顾地撇撇嘴:“哼,给幼儿园娃娃玩儿的,好,主席先生,记上吧。” 这时,一个太平洋岛国的首脑站起来说:“几个小国希望我代表他们说句话:你们多多少少也得给我们一点儿玩的机会吧?” “中国孩子提出的那些传统项目,你们不是都能与大家一起玩吗?”戴维说。 “您想的太简单了总统先生,比如我的国家,目前在南极的兵力只有一个连,不到二百人,就说最简单的步兵游戏吧,估计玩一次就差不多失去战斗力了。” “那你们也可以提新玩法嘛。” “我提一个,”越南总理黎森林说,“游击战游戏!” “邪乎,怎么玩?” “比赛双方用小股游击队互相袭击对方的基地,具体规则如下……” “闭嘴!”戴维一拍桌子跳起来,“提出这样可恶的设想你们应该感到羞耻!” “是的,应该感到羞耻!”格林首相也随声附和。 “这个这个……这确实会带来一定的混乱,”乔加纳对黎森林说,“早在华盛顿会议上,我们就达成了各国的南极基地不可侵犯的共识,这个提议,会动摇整个战争游戏的基础。” 这个游戏被否决了。 “现在南极已经变成了一个大国俱乐部,我们到这儿来真不知有什么意义!”黎森林气愤地说。 乔加纳没有理会他,对所有人说:“会议进行到现在已经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果,还有国家要提出新的玩法吗?”他注意到了远远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大西文雄,对他大声说:“大西首相,整个过程中您一直都没有发言,记得在第一届联大我们的那次会晤上,您表达了日本要在联合国中取得发言权的强烈愿望,现在日本是世界游戏的常任理事国了,您却保持沉默。” 大西文雄微微鞠躬,缓缓地说:“我将提出一个大家都还没想到的游戏。” “让我们听听?”戴维说。所有孩子都期待地望着日本首相。 “冷兵器游戏。” 孩子们面面相觑,有人问:“冷兵器?什么冷兵器?” “战刀。”大西文雄简略地回答。他端坐在那里,除了嘴,身体的别处像塑像般一动不动。 “战刀?我们大家都没有这东西啊。”斯科特迷惑地说。 “我有。”这个日本孩子说完,从桌下拿出一件长长的东西,那是一把鞘中的军刀。他轻轻抽出那把刀,寒光一闪,所有的孩子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刀很薄,对着刀锋时只能看到一条细线。大西文雄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刀面:“它是用最优良的碳素合金制造的,锋利无比。”说完他对着刀锋吹了一口气,孩子们能听到战刀发出延续好长时间的嗡嗡声。“它是双层叠合刀锋,一面钝了另一面就露出来,即使不磨也永保锋利。”说完他把刀轻轻地放到桌面上,孩子们盯着那把寒光四射的利刃,都感到脊梁上升起一股寒气。“我们可以提供十万把这样的军刀用于游戏。” “这……也太野蛮了吧。”戴维怯生生地说,其他孩子纷纷点头。 “总统先生,还有你们其他人,都该为自己的神经脆弱感到羞耻。”大西文雄不动声色地说,同时指指军刀,“它是上面你们提出的所有游戏的基础,是战神的灵魂,也是人类最早的玩具。” “那好吧,加入冷兵器游戏。”伊柳欣说。 “只是,这种军刀……就不用了吧。”戴维的目光回避着桌面上的军刀,仿佛怕它的寒光刺了眼似的。 “那就用步枪刺刀。”佳沃洛夫元帅说。 孩子们刚才的兴奋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的目光会聚到军刀上沉默着,好像刚刚从梦游中醒来,正在努力弄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还有谁要提出新游戏吗?”乔加纳问。 没人回答,大厅中一片死寂,孩子们似乎被那把军刀勾走了魂。 “那好吧,我们该准备开幕式了。” 一个星期后,超新星纪元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在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广阔的平原上举行。 参加开幕式的有三十多万孩子,在平原上站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在远方,低低地悬挂了半年的太阳这时已经大部分沉到了地平线下,只露出小小的一角,把最后一线暗红色的余光撒在黑白相间的大陆上,在孩子们那密密麻麻的钢盔上反射着。深蓝色的天空上,银色的星星开始零星地出现。 开幕式很简单。首先是升旗仪式,由所有参战国派出的士兵代表举着五环旗绕场一周,然后,在一根高高的旗杆上,那面曾经象征着和平的旗帜在这新纪元的战场上升了起来。孩子士兵们纷纷冲天鸣枪致敬,人海中这一片的枪声刚停,那一片又响了起来,如海潮般此起彼伏。在旗杆下的讲坛上,超新星纪元第一任奥委会主席乔加纳挥了半天手才使枪声平息下来。他刚打开讲话稿,旁边的一个孩子递给他一顶钢盔,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这个,气恼地推开了它,没有注意到主席台上的西装革履的小首脑和来宾们都戴上了钢盔,他只是急着开始讲话。 “新世界的孩子们,欢迎你们参加超新星纪元第一届奥运会……” 这时他听到周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像下起了冰雹。他愣了两秒钟,才明白这是刚才开枪的子弹掉下来砸到地上和小士兵们钢盔上的声音,他这才想起了刚才拿给他的那顶钢盔的用处,回身去寻找它,脑袋上已重重地挨了一下。这颗自由落体的子弹打在他脑袋上的伤疤上,使那里起了一个大包。那伤疤是几个月前被联合国大厦上掉下的碎玻璃留下的。这可能只是一颗北约制式的556毫米子弹,要是一颗中国或俄国孩子手中的旧AK枪族的76毫米子弹,怕要把他敲晕过去了。他在观众们的一片笑声中忍痛戴上钢盔,还把一只手伸进钢盔下面揉着脑袋,在下落的金属雨点中大声说: “新世界的孩子们,欢迎你们参加超新星纪元第一届奥运会!这是一届战争游戏奥运会,是一届好玩儿的奥运会!一届刺激的奥运会!一届真正的奥运会!孩子们,乏味的公元世纪已经终结,人类文明返老还童,又回到了快乐的野蛮时代!我们离开沉闷的地面回到自由的树上,我们脱掉虚伪的衣服长出漂亮的茸毛,孩子们,奥运会的新口号是:重在参与,更准、更狠、更具杀伤力!孩子们,让世界疯狂起来吧!下面我向大家介绍游戏项目……” 乔加纳打开那团皱巴巴的纸,念了起来:“经所有成员国协商,确定了超新星纪元第一届奥运会的游戏项目,项目分为陆、海、空三大类。 “陆类项目:坦克对抗游戏、坦克——步兵对抗(步兵含重武器)、坦克——步兵对抗游戏(步兵不含重武器)、炮兵对抗游戏(含大口径炮五公里对射、火箭炮十五公里对射、自行火炮移动对射和迫击炮一公里对射)、步兵对抗游戏(枪械类)、步兵对抗游戏(手榴弹类)、步兵对抗游戏(冷兵器类),导弹对抗游戏(含短程导弹对射、中程导弹对射,巡航导弹对射,洲际导弹对射),地雷游戏。 “海类项目:驱逐舰游戏、潜艇游戏。 “空类项目:歼击机游戏、攻击直升机游戏。 “以上项目设金牌、银牌和铜牌。 “还有一类综合性项目,如空地对抗赛、海空对抗赛等,因组织和裁判复杂,经双方协商,没有列入正式项目。 “下面,由参加游戏的世界孩子代表宣誓。” 宣誓的代表是一名美国空军中校飞行员、一名俄罗斯海军上尉和一名中国陆军中尉,誓词如下: “我们宣誓:一、严守游戏规则,否则愿接受一切惩罚;二、为使游戏刺激好玩儿尽自己的责任,绝不对对手有丝毫的怜悯!” 平原上又响起一阵欢呼声和枪声。 “各国武装力量入场!” 在以后的两个多小时里,各国的步兵和装甲部队从旗杆前蜂拥而过。到后来,各国的坦克、装甲车、自行火炮等车辆和人群混在一起行进,形成了一股混乱的钢铁洪流,荡起了遮天的尘埃。远处的海面上,各国军舰万炮齐鸣,炮弹在黑蓝色暮空中炸出一片雪亮的光团,仿佛整个大陆都在这巨响和闪光中颤抖。 平原重新沉静下来,空中的尘土还未散去,乔加纳喊出了开幕式的最后一项: “点燃圣火!” 空中响起了引擎的轰鸣声,孩子们都抬头看去,只见一架战斗机正从东面远远飞来,在已经黑下来的天空中,它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像硬纸板做的一样。飞机飞近,可以看出是一架外形丑陋的A10攻击机,它尾部的两个大发动机像是后来想起来加上去的。那架A10掠过会场上空,在人群中的那一大块空地上投下了一颗凝固汽油弹,低闷的爆炸声过后,一大团裹着黑烟的烈火腾空而起,平原和人海笼罩在橘红色的火光中,空地周围的孩子们都感到了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 这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去了,南极大陆开始了它漫长的黑夜。但黑夜并不黑,夜空中极光开始出现,地球两极的极光由于超新星的辐射而大大增强,那舞动的彩色光带照亮了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就在这南极光下的广阔大陆上,超元历史将继续它噩梦般的进程。 第二十四章铁血游戏 王然中尉所在的这个坦克营的三十五辆坦克,成攻击队形全速开进。但眼前只有一片开阔的布满残雪的平原,冲出好长一段距离还没有看到敌人。这是坦克游戏中的相向逼近赛。这支部队的出击位置是一个低洼地,这种装甲部队极佳的隐蔽地点在这平原地带是很不容易找到的。要按正规的作战方式,他们可以在夜间以很长的间隔单车进入,全部就位后仔细伪装,次日在敌人已逼近时突然近距离出击……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敌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位置,他们也早就知道了敌人的位置,还有两边的兵力,双方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这些情报绝对准确,都是双方互相通报对方的。对于他们将要与之作战的那三十五辆艾布拉姆斯,甚至连它们每辆所带的弹药种类和数量、以及履带或火控系统有什么毛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这也是对方的美军指挥官昨天通报这边的,一切都像这南极光下毫无遮掩的平原般清清楚楚。他们所能发挥的,就是攻击队形的设置和射击的技术了。王然本来是驾驶员,但在前天的游戏中,他的坦克被摧毁了,他有幸逃得一命。而同样是在那场游戏中,现在这辆坦克的射手阵亡了,紧急之中让他来充当这辆车的射手。虽然对这个战位毫无把握,王然此时还是兴奋起来,炮手的感觉与驾驶员不同,坐在这高出许多的位置上,他听着发动机的吼声,享受着速度的快感。最让人心旷神怡的瞬间是全速行驶的坦克越过一个不高不低的地面隆起时,那一瞬间它的履带完全离开了地面,这辆98式坦克整个腾空了,它下落时王然感到了美妙的失重,这时这个几十吨重的钢铁巨物显得像一架滑翔机那样轻盈;但紧接着它重重地落地,履带重击下的大地似乎泥一样软,他也随着坦克深深地陷下去,而这时在他的感觉中它又变得像一座大山般沉重。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兴奋地呐喊,这是骑兵冲锋时的感觉。 “首先我们把坦克战简化,简化为在完全平面化的平原上相向而行的两辆坦克的对抗,当然这种状态在实际中是不存在的,就像几何学中的点和线在实际中不存在一样,但从中可以比较清晰地体会到坦克战的基本要素。在这个时候,取胜的关键是先敌开火和首发命中,这两者不是相加的关系,而是相乘的关系,它们中有一个为零,总的结果就为零。这中间最有意思的是,两者是对立的,开火越早距离目标越远,命中率就越低,反之亦然……” 这是一年前那个大人教官给小装甲兵们讲的课,他的话这时反复在王然的脑海中回响,虽然现在觉得这都是些废话。现在王然可以当那位大人装甲兵上校的老师了,因为那名上校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坦克战,否则他一定会给王然他们讲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当然,上校也提到过,改进后的艾布拉姆斯的火控系统能使其在一英里以外的命中率达78%,其实他根本不理解这个数字的含义,可王然现在理解。而这时,王然和其他小战友参加装甲兵时的那个理想:当一个击毁几十辆敌坦克的英雄,已成了世界上最幽默的笑话了。他们现在惟一的理想,就是能在被击毁之前也击中一辆敌坦克,赚个本儿。这理想档次并不低,如果在南极的每一辆中国坦克都能做到这一点,中国孩子就不会输掉这场游戏。 双方开始打照明弹了,外面笼罩在一片青光中,王然从瞄准器中看出去,前方黄蒙蒙一片,那是行驶在他们左前方的108号车荡起的尘土。突然,视野中灰尘的黄色变成了映着火光的红色,一闪一闪的。视野清晰起来。他向左侧看,发现108车拖着黑烟和火焰慢了下来,很快被甩在了后面;右前方的一辆坦克也燃烧起来,落在了后面,这过程中他没有听见这两辆坦克被击中时的爆炸声。他们的正前方突然溅起了一个尘柱,坦克撞上了这个尘柱,王然听到碎石和弹片打在坦克外壳上的敲击声,这发以他这辆坦克为目标的炮弹打低了,从那尘柱的形状看,它是一发尾翼稳定的高速穿甲弹。这时他们的坦克已处于攻击队形的最前锋,王然的耳机中响起了指挥车上中校营长的声音: “目标正前方出现!各自射击!各自射击!” 又是废话,同前两次战斗一样,每到关键时刻他们总提供不了你想知道的,只起到分散注意力的作用。这时车速慢了下来,显然是让他射击了。王然从瞄准器中向前看,在照明弹的光芒中,首先看到的是地平线上出现的遮天的尘埃,然后,在那尘埃的根部,他看到了那些黑点。他调节焦距,使那些艾布拉姆斯在视野中清晰起来,第一个感觉就是它们不像他以前从照片上看到的样子。在那些照片上,这种主战坦克显得强壮而结实,像摞在一起的两块方铁锭;但现在它们后面都拖着长长的尘埃,显得小了些。他用十字丝套住了一个,然后按键锁定了它。这时,那辆M1A2就像一块磁石,吸住了这门120毫米滑膛炮的炮管,不管坦克如何颠簸起伏,炮管始终像指南针一样执著地指向目标。他按下了击发钮,看到炮口喷出的火焰和气流在车前激起一片尘土。然后看到了远方这发炮弹爆炸的火光和烟团,这是“干净”的弹着点,没有一点尘土,王然知道击中了。那辆敌坦克拖着黑烟仍在冲向前来,但他知道它走不了多远就会停下来。 王然移动着瞄准器上的十字丝,试图套住另一个目标,但这时车外响起了一声巨响。他的坦克帽和耳机有很好的隔音性,之所以知道那是巨响,是因为他浑身都被震麻了,瞄准器黑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双腿突然感到发烫,这感觉很像小时候爸爸抱起他放进热水浴池中一样。但这烫感很快变成了烧灼感,王然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此时站在一个火炉上:下面的车舱里已充满了暗红色火焰。很快灭火器自动启动了,舱内一片白雾,火势被暂时压了下去。这时他看到脚下有一只黑色的树枝状的东西,还在颤颤地动着,那是一只烧焦的手臂。他抓住那手臂向上拉,不知道这是谁,是车长还是弹药手?但不管是谁肯定没有这么轻。王然很快发现了轻的原因:他拉上来的只是身体的上半部分,黑乎乎的一块,下面齐胸的断裂处还有火苗……他手一颤,那半个躯体又掉了下去,这时他仍未看清那是谁,只是奇怪那只手的手指怎么还能动?王然推开顶盖以最快的速度爬了出来,坦克仍在行驶,他从后面翻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周围都是从他刚离开的坦克中冒出的黑烟。当风把烟吹开后,王然看到自己的坦克停了下来,它冒出的烟小了些,但有火苗从车体内喷出来。他现在知道坦克是被一枚聚能弹击中的,那颗炮弹爆炸时产生的高温射流切穿了装甲,使坦克内部变成了熔炉。王然向后走去,走过了好几辆燃烧的坦克,烧焦的裤子一片片从腿上掉下来。后面轰地一声闷响,他猛回头,发现自己的坦克爆炸了,整个裹在浓烟和火焰中。他这才感到双腿剧痛,一屁股坐在地上,周围到处都是爆炸和燃烧,摇曳着极光的夜空因浓烟而变得昏暗,他却感到了风的寒冷,这时那个上校教官的话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来: “……对于集群坦克作战,情况就复杂多了,这时,敌我坦克集群在数学上可以看成是两个矩阵,整个作战过程可以看成是矩阵相乘……” 废话,都是他妈的废话,到现在王然也不知道矩阵是怎么相乘的。他环顾战场,仔细地数着双方被击毁的坦克,现在要算的是对毁率。 三天后,王然拖着伤腿又上了第三辆坦克,这次他又成为驾驶员。这天天还没亮,他们就进入了比赛位置。这一百多辆坦克都紧贴着一堵长长的砖墙停着。这是坦克对抗赛的一种:超近距离撞墙赛,规则是双方的坦克分别停在两条平行的砖墙后,听到比赛开始的发令,撞倒砖墙互相攻击。这两堵临时筑起的墙相距只有十米。这项比赛需要极其灵敏的反应,其取胜的关键在于攻击队形的排列而不是射击技术,因为射击时根本不需要瞄准。公元世纪的那些大人教官们绝不会想到,他们的学生要与敌坦克在几米的距离上对射,他更不会想到,这出击的命令是由一名瑞士裁判员发出的,他在远处半空中悬停的直升机上观战。 这以后的几个小时中,王然透过坦克前方观察窗所看到的全部外部世界就是这堵墙了。随着极光的变幻,它有时模糊有时清晰,他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这片墙,观察着每一块砖上的所有裂纹,研究着每一道还没有干的水泥勾缝的形状,欣赏着那看不见的极光在那片墙上所产生的光和影的变幻……他第一次发现世界有这么多可欣赏的东西,打定主意如果真能从这次比赛中生还,一定要把周围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当做一幅画来欣赏。 已沉默了五个多小时的耳机中突然响起了出击的命令,这声音是那么突然,让正在研究上数第四行第十三块砖上裂纹构图的王然愣了一秒钟。但也就是一秒钟,他狠踏油门,使这头钢铁巨兽猛冲出去,与其他的坦克一起,撞塌了这堵砖墙。当坦克冲出纷飞的砖块和尘土时,王然发现自己已直冲进敌人的装甲阵列中!然后是短促的混战,滑膛炮的射击声和炮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外面强光闪耀,头上的炮塔在快速转动,装弹机咔咔地响个不停,舱内充满了炮弹发射药的味道。王然知道这时炮手根本不需要瞄准,只需以最快的速度向不同方向击发就行了。这疯狂的射击持续了不到十秒钟,在一声巨响中,世界在他眼前爆炸了…… 王然恢复知觉后已躺在战地救护所里,旁边坐着一位军报记者。 “我们营还剩几辆?”他无力地问。 “一辆都不剩了。”记者说。其实这他早该想到,那距离太近了,可以创装甲兵战史上的世界纪录了。记者接着说:“不过我还是祝贺你们,1比12,你们第一次把对毁率反转过来了!你的车击毁了两辆,一辆勒克莱尔和一辆挑战者。” “张强真行。”王然点点剧痛不已的头。张强是他驾驶的那辆坦克的炮手。 “你也行,你们的炮手只打中了一辆,另一辆是你的坦克撞翻的!” 王然大脑失血过多,又昏睡过去。那疯狂的射击声在耳边响个不停,就像没完没了的暴雨打在铁皮屋顶上,但眼前出现的却始终是那堵抽象画般的砖墙。 ………… 王然所在的装甲师的师长站在一个不高的丘陵上,目送着自己这个师最后一个坦克营出击。当这钢铁散兵线进入接敌位置时,所有坦克上的发烟管都启动了,他只看到一条白色烟带。密集的爆炸声传过来,这个位置看不到敌人的坦克群,只能看到他们发射的炮弹在自己的坦克阵中爆炸,使那条白色烟带中到处闪起炫目的光团,在这些爆炸的光芒中,一辆辆坦克的影子不时在烟雾中短暂地显现一下。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儿突然觉得这情形很熟悉:那年春节的早上他第一次放鞭炮,因害怕把一整挂点着的鞭炮扔在地上,那挂长长的鞭炮就在地上噼里啪啦响着,地上的烟雾中闪着一片小小的火光…… 但这场战斗的持续时间远没有那挂鞭炮长,事实上在师长的感觉中还把它拉长了。事后才知道,这场对射只持续了十二秒!十二秒啊,短短的十二秒,人只能呼吸六次左右,这个师最后的一个坦克营就毁灭了。他面前是一片燃烧的98式坦克,已稀薄下来的烟雾像轻纱似的覆盖在这一片钢铁和火焰之上。 “对毁率?!”师长问旁边的参谋,掩盖不住声音的颤抖,仿佛是一个站在天堂和地狱之路的交叉处的灵魂,在问上帝自己该走哪条路。参谋摘下了无线电耳机,说出了那个用上百个孩子的生命换来的冰冷又灼热的数字: “报告师长,13比1!” “还好,没有超标。”师长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在这里看不见的远处,也有数量相当于他们十三分之十的敌坦克在燃烧,游戏还在继续,但这个师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们的对毁率没有超标。 华华的另一名同学卫明少尉同他所在的导弹排一起,参加了坦克——步兵对抗赛游戏中重武器组的比赛,所谓重武器组是相对于轻武器组而言,在这种比赛中对付坦克的步兵可以使用如反坦克炮或导弹之类的重武器,而轻武器组只能使用反坦克手雷。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轻武器组的比赛容易多少,人家一个排只同一辆坦克比赛,而他们呢,一个排要同三辆主战坦克或五辆轻型坦克比赛! 今天是小组预赛,卫明和小战友们昨天晚上仔细研究了作战方案。他们观察了昨天的比赛,参赛的是这个连的第二排,这个排选用了我军最先进的红箭12型反坦克导弹,过去的大人教官把这种导弹吹得很神,它同时使用三种制导方式,其中包括最先进的模式匹配式制导。结果在实际比赛中,二排发射的三枚导弹全被干扰偏离目标,这个排就活下来五个人,其余全死在那三辆勒克莱尔的坦克炮和机枪下。而卫明所在的排要对付的M1A2的电子干扰系统更厉害,所以他们决定采用比较落后的红箭7型导弹。它是有线制导,射程较近,但抗干扰能力强,同时其战斗部是经过改进的,穿甲能力由原来的三百毫米提高到八百毫米。 这时,卫明和小战友们准备完毕,三枚反坦克导弹在他们排小小的阵地上一字排开,像三根涂了白漆的短木桩,毫不起眼。那个一直在旁边看的印度裁判向他们示意比赛开始,然后就撒腿跑开,躲在远处的一排沙袋后面用望远镜看着这边。当这种比赛的裁判也不容易,到现在这止,在坦克——步兵对抗赛中,已死了两个裁判,伤了五个。 卫明操纵三枚导弹中间的一枚,在大人时代的训练中,他这个科目的成绩总是排里最好的,这与他爱玩家里的那台小摄像机有关。对这种导弹的操作就是要把制导器上的十字丝始终套住目标,这个过程中制导器就会自动引导导弹飞向目标。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尘土,卫明从望远镜中看到了一大片敌坦克。今天中国孩子参加这个项目比赛的有一个步兵团,这些坦克大部分将攻击这个步兵团的其他目标,其中只有三辆M1A2是冲着这个排的阵地来的。卫明从预定的路线上很快识别出那三辆坦克,这时距离比较远,它们看上去都很小,还看不出有多凶猛。 卫明丢下望远镜,伏到制导器上开始瞄准中间的一辆,使十字丝稳稳地套住那个在尘埃中时隐时现的黑块,当他确定它已进入了三千米射程时,按动了发射钮,旁边的导弹噗地一声飞了出去,后面拖着细长的导线。接着又噗噗响了两声,另外两枚导弹也飞了出去。就在这时,那三辆M1A2前端有火光闪动,好像它们在眨眼睛。两三秒后,炮弹落在他们的右侧和后侧,几声巨响后,土块和石块暴雨般从天而降;紧接着又不断有炮弹射来,在爆炸声中卫明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但很快回过神来,又把眼睛凑到制导器的瞄准镜上,但里面只有摇摆不定的地平线。等他终于再次找到目标并用十字丝把它锁定后,看到那辆坦克的右边腾起了一股尘柱,他知道这枚导弹打偏了。从瞄准镜上抬起头,卫明又看到了另外两个尘柱,位于那三辆坦克后面,所有的导弹全打空了!那三辆M1A2仍向他们冲来,他们已不再打炮,显然知道这个阵地对他们已失去了威胁。这时比赛实际上已变成轻武器组的坦克——步兵对抗赛了,只是这个排面对的主战坦克不是一辆而是三辆。 “准备反坦克手雷!”卫明喊道,自己拿了一个,伏在掩体里盯着越来越近的敌坦克。这种头部带有磁性体的手雷很重。 “排长,这……这怎么干啊,没学过呀!”卫明旁边的一个孩子紧张地说。确实没学过,那些训练他们的大人军官们绝不会想到,这些孩子要用手雷去和世界上最凶猛的主战坦克拼命。 那三头钢铁巨兽越来越近了,卫明感到了通过大地传过来的颤动。机枪子弹如狂风般从他头顶上呜呜掠过,他低着头,估算着它们距这里的距离。当他感觉它们已冲到阵地前时,就站起身来把手雷向中间那辆坦克投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看到炮塔上那挺机枪的枪口正对着自己闪光,子弹紧贴着耳根擦过。手雷划出了一条弧线,粘在那辆M1A2扁平的炮塔上,吓得那个正在开机枪的美国孩子缩回炮塔里去了。这个排的其他孩子也纷纷探出战壕向坦克投手雷,那些手雷有的粘到坦克上,有的掉到地上。卫明旁边的一个孩子扑倒在战壕外,背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弹洞,手雷就滑落在距战壕两三米的地方,但它一直没爆炸,可能这孩子忘了扳下发火栓。但其他投出的手雷都爆炸了,在爆炸的火焰和浓烟中,那三辆坦克完好无损地冲了出来,径直轧过战壕。卫明向后跳出战壕滚向一边,躲过了坦克的履带,但有好几个孩子被轧成了肉酱,与此同时,轰隆一声,一辆M1A2歪倒在战壕上不动了,原来它撞倒了一个正跃出战壕向它投手雷的孩子,并把这孩子压在履带下,那颗已经发火的手雷在孩子手中爆炸了,炸断了履带并炸飞了一个轮子。 远处的裁判打了一发绿色信号弹,宣布这场游戏结束。那辆瘫痪了的艾布拉姆斯上炮塔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一个戴坦克帽的美国孩子,看到卫明在下面冲他端起冲锋枪,就又钻了回去。他从坦克里面露出半个脑袋,通过翻译器喊道:“中国孩子注意游戏规则!中国孩子注意游戏规则!这场游戏已结束,停止战斗!”看到卫明扔下了枪,才又钻了出来。紧跟着他又钻出来三个孩子,他们从坦克上跳下来,手按在屁股后面的手枪上警惕地看了看阵地上还活着的中国孩子,然后向美军阵地方向走去。走在最后的美国孩子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翻译器,他停了下来,扭头向卫明走来,敬了个礼,然后说了句什么,翻译器翻译道: “我是摩根中尉,少尉,你们玩儿的不错。” 卫明还了个礼,没说什么。突然他发现摩根的前胸跳了一下,一个猫脑袋从这孩子的装甲兵夹克中探出来,喵地叫了一声。摩根把那只小猫从怀中拿出来让卫明看,笑着对他说:“它叫西瓜,是我们这个车组的吉祥物。”卫明看看那只猫,身上一圈圈的花纹使它看起来确实像一个小西瓜。摩根中尉又敬了个礼转身走了。 卫明呆呆地站着,木然地看着南极大陆涌动着多彩极光的地平线。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缓缓走到战壕边两个被压成肉酱的小战友旁边,坐在潮湿的地上痛哭起来。 华华和眼镜在南极的第三个同学是金云辉少校,空一师的歼击机飞行员,现在他正在参加歼击机空战游戏,此时他们这个中队的歼十编队正飞行在八千米高空。天空能见度很好,驾驶舱里充满了极光投下的光晕。他们的比赛对手,那支F15中队正与他们平行飞行,敌我编队相距仅三千米。这时耳机中传来了比赛开始的信号。 “抛副油箱,抢占高度!”中队长命令。 金云辉把仪表盘角落上那个副油箱离合器的开关扳下后,猛拉操纵杆,使这架歼10昂头向上蹿去,超重使他眼前一黑。当眼前的黑雾散去,他发现周围敌我的编队都放了羊,一片混乱。他把飞机改平,但现在能做的不是攻击敌机,而是努力使自己不与其他飞机相撞,管它是敌机还是我机。这提心吊胆的情形持续了不长时间,周围的空域便空空荡荡了。金云辉呼叫僚机,但没有回答。这时他看到前面有一个在极光下闪动的银色亮点儿,很快确定了那是一架F15,它好像也在找什么,肯定还没发现这架歼10。金云辉谨慎地缩短两机间的距离,看到敌机猛然拉高转弯,显然发现了他,他把两枚导弹发射出去,看到那架F15抛出了两个镁热弹后向侧后方俯冲,甩掉了那两条白线。他也转向俯冲,再次咬住敌机,又发出两枚导弹,被这小子一个侧滑又甩脱了。他按下动炮钮,感到了双联机炮射击时微微的震动,当敌机向左侧做摆脱动作时,他清楚地看到曳光弹的火鞭扫到了F15的机尾,中弹处好像冒出了一小团白烟,心中一阵狂喜,但接下来什么也没发生,F15还照样飞着。炮弹很快挥霍光了,他已没有攻击武器了,只有逃命。想到对手在技术上显然比自己强得多,恐惧攫住了金云辉,他左滑右滑瞎飞一气,根本不管敌机现在在什么位置,也看不到它。当报警雷达尖叫起来,警示后面有导弹跟踪时,他猛向侧后做了一个摆脱动作。动作太猛,技术又不过关,飞机陷入了尾旋状态,像一块石头似的下坠。金云辉毫不犹豫地按下弹射开关,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有一个孩子飞行员能把高速歼击机从尾旋状态中解脱出来。当他弹出机舱,伞在头顶张开后,就四下寻找那架敌机,很快找到了它。这架F15正向他俯冲下来,不知是想扫射还是想把伞冲翻,反正这两者都不违反比赛规则,他只有等死了。但这时出现了一个奇景:F15的后面突然蹦出了一个白色的东西,那竟是它的着陆减速伞!那伞在高速气流和发动机射流的冲击下很快成了碎片,但F15也被它拉得失速,与歼10一样进入尾旋。金云辉看到那个美国孩子也弹出了机舱,张开了伞。他们在远距离上互相向对方竖起大拇指。金云辉是真心诚意的,那孩子在技术上确实比他强得多,而且那减速伞也绝不是失手打开的,F15在高空飞行时伞是锁定的,它意外释放只能是歼10刚才的机炮击中了机尾伞舱的缘故。 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下方黑白相间的大地上看到了两团火焰。 南极洲正在进行着一场人类社会前所未有,以后也不太可能会重现的战争模式:游戏战争。在这种战争中,敌对双方以一种类似于竞技体育的方式作战。双方的统帅部首先约定作战的时间和地点,并约定双方的兵力,选择或制定一个共同遵守的作战规则,然后按上述约定进行战斗,由一个中立的裁判委员会观察战斗并判定胜负。所有参战国的地位平等,没有联盟,轮番比赛。以下是两国统帅部安排比赛的一次通话记录: A国:“喂,B国,你们好!” B国:“你们好。” A国:“把下一场坦克游戏的事定一下吧,明天怎么玩法?” B国:“还玩相向逼近赛吧。” A国:“好的,你们出动多少?” B国:“一百五十辆吧。” A国:“不行,太多了,明天我们有一部分坦克还要参加坦克——步兵对抗游戏呢,一百二十辆吧。” B国:“好吧,游戏地点在四号赛场怎么样?” A国:“四号赛场?不太好吧,那里已经举行过五场相向逼近赛和三场超近距离赛,到处都是坦克残骸。” B国:“残骸可以作为双方的掩蔽物,可以使游戏富于变化,玩起来更有意思。” A国:“这倒也是,那就在四号赛场吧,不过游戏规则得有所修改。” B国:“这让裁判委员会去办吧。时间?” A国:“明天上午十点正式开始吧,这样我们双方都有充足的集结时间。” B国:“好吧,明天见。” A国:“明天见!” 其实仔细想想这种战争并非那么不可理解:规则和约定意味着一种体系的建立,这种体系一旦建立就有其惯性,一方违约意味着整个体系的破裂,其后果是不可知的。关键的一点是,这种战争体系只有在游戏思维起决定作用的孩子世界才有可能建立,它不可能在大人世界重现。 如果有公元人目击游戏战争,最令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还不是战争的竞技体育方式,事实上这种对战方式在大人们的冷兵器战争时代也出现过,只是不那么明显而已。让他们迷惑和震惊的肯定是参战国的角色性质:战争中各国的敌人依比赛顺序而定,后来人们把它称为参战国的“运动员角色”,这种奇特的战争格局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 游戏战争还有一大特点,就是战斗的专门化:每场战斗都是单一的武器在对抗,各兵种的合成和协同作战基本上不存在。 奥运会开始后不久,陆地上的超新星战争就演化成大规模的坦克战。坦克是孩子们最喜欢的武器,没有一样东西比坦克更能浓缩男孩子们对武器的幻想。以前的大人时代,最使一个男孩儿欣喜若狂的礼物是一辆遥控电动坦克。战争爆发后,他们对坦克着了迷,肆无忌惮地把它们大量投入战场。各国在南极大陆投入了近万辆坦克,大规模的坦克战游戏无节制地进行下去,每次战斗都是双方成百上千辆坦克的大决斗。在南极大陆广阔的平原上,这一群群钢铁怪物在疾驶着、射击着、燃烧着,到处都可以看到成片的被击毁的坦克,它们有的可以燃烧两三天,在风小的时候,会冒出那种很特别的又长又细的黑烟,这些黑烟在平原上聚成一丛丛的,远远看去像大地的乱发。 与坦克战的宏大和惨烈相比,空中战场则冷清得多。本来歼击机空中格斗是最富于竞技性的作战,但由于所有的孩子飞行员都只接受过不到一年的训练,他们在高速歼击机上的飞行时间大多只有几十个小时,所掌握的技术充其量也就是完成正常起降和在空中看住平衡而已,空中格斗所需的高超技术和身体素质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可望不可及的。所以双方歼击机编队的对抗赛大部分根本打不起来,双方因自己失事坠落的飞机远多于被敌机击落的。在空中格斗中,飞行员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做格斗飞行时别失事,很难全力攻击敌人。同时,现代歼击机在空中格斗时产生的加速度一般有6G以上,在做摆脱制导雷达锁定或导弹跟踪的动作时甚至可达9G,孩子脆弱的脑血管是无承受这样的过载的,这也是空战打不起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当然,也出现过一些小飞行天才,比如像美国空中英雄凯洛斯(就是上面文摘中提到的两次摆脱导弹跟踪的F15飞行员),但只是少数,惹不起躲得起。 海上则更冷清了,由于南极大陆特殊的地理位置,对于在这里的各国军队而言,海上运输线就是生命线,一旦海上运输被切断,那在南极的孩子们就如同被丢弃在另一个星球上一样,将陷入灭顶之灾。所以为保障海上运输线,各国都不敢拿自己的海上力量冒险。在海战游戏中,双方的舰艇都相互躲得远远的,一般都在海平线的视距之外,而海上超视距攻击是技术复杂的作战,那庞大的导弹攻击系统在孩子们手中效率极低,很少能够命中目标,所以在海上游戏中只有几艘运输船被击沉。水下战场也一样,在漆黑的海底中驾驶着结构复杂的潜艇,只凭着声呐与敌人捉迷藏,这种作战所需要的复杂技术和丰富经验也不是孩子们在短时间里能掌握的。所以与空战类似,潜艇战同样打不起来,整个游戏中没有一枚鱼雷击中目标。加上南极没有潜艇基地,建造这种基地远比建造水面舰只的简易港口复杂,所以各国潜艇只能以阿根廷或澳洲为后方基地,这就使得常规潜艇很难在南极海长期活动,而拥有核动力攻击潜艇的国家并不多。整个水下游戏中,只有一艘常规动力潜艇沉没,还是因为自己的技术失误。 在超新星战争的奥运会阶段,大部分的战斗都集中在地面战场,出现了许多战争史上从未有过的奇特的战争样式。 炮兵对抗赛中的加农炮五公里对射是一种没有多少悬念的游戏,双方炮阵地的精确坐标都由裁判委员会通报双方,开始口令一下,双方的火炮便疯狂地轰击对方。最初的游戏中,在开始前双方已经瞄准完毕,游戏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后来修改了规则,在裁判委员会的监督下,游戏开始前双方的炮口都对着别的方向,开始后再进行超视距瞄准。这很像两个人的手枪决斗,关键在于快——瞄准,齐射,然后炮手火速撤离炮阵地(大口径火炮的移动很不灵活,把炮也撤走是不可能的),往往这时对方的炮弹已经在飞行途中了,几秒钟的时差就决定了双方的生死。再到后来规则进一步改进:火炮在游戏开始后才拖向发射点,要在这时开始修筑炮位。这个规则更拉大了双方的差距,有时一方炮兵炮位的驻坑还没挖完,炮阵地就被五公里外敌人射来的弹雨覆盖了。游戏时炮阵地变成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地方,站在那里就像站在地狱的边缘。孩子们把这种游戏称为“火炮拳击”。 相比之下,自行火炮的对射游戏变数更多。在这种游戏中,双方炮阵地的位置是变幻不定的,一方只能用弹道雷达通过敌方射来炮弹判断敌人的位置,但这也只是敌方上次射击时的位置,目前的位置只能以此为基点进行推测,并对不同方向和距离的多个位置进行试射。一个炮兵小指挥员对这种作战有一个形象的描述:“像用鱼叉在浑水中叉一条只露了一下头的鱼。”这种游戏双方的命中率很低,后来允许双方航空兵的炮火校正机参加游戏,大大提高了射击的命中率。孩子们把这类游戏称为“火炮篮球赛”。 迫击炮是步兵的装备,但其对射也归入炮兵游戏的范围。由于迫击炮对射时双方的距离只有一两千米,在目视范围之内,所以最为惊心动魄。这也是最耗费体力的游戏之一,双方的迫击炮手们扛着迫击炮不停地奔跑,躲避着敌人射来的炮弹,同时寻找机会,支起炮来向远方同样在奔跑的敌人射出自己的炮弹。在一片开阔的平原上,爆炸激起的尘柱和烟团、一组组移动的迫击炮手,构成了一幅不断变幻的抽象画。这种游戏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别称:迫击炮足球赛。 最为恐怖的是步兵游戏,虽然这类游戏中使用的均为轻武器,但带来的人员伤亡更为惨重。 步兵游戏中最大规模的游戏是枪械对射,游戏分为工事类和冲锋类。 工事类枪械游戏是双方躲在相距一定距离的工事内对射,这种游戏持续时间很长,可达一天甚至数天。但孩子们后来发现,在工事类对射中,由于敌人躲在工事中射击,暴露面很小,所以普通枪械伤杀力并不大,往往双方互相长时间倾泻弹雨,子弹密集得在空中相撞,战壕底的子弹壳可以淹没小腿。最后统计结果时却发现除了把对方的工事表面剥去一层外,没有更多的战果。于是双方都改用带瞄准镜的高精度狙击步枪来作战,在弹药的耗费量只是原来的千分之一的情况下,战果提高了十倍。在这种作战中,双方小射手们大部分时间是在自己的掩体中观察对方阵地,一寸一寸地仔细观察,从每一片残雪每一颗石子上发现异常,找到可能是敌人射孔的一点,然后把一颗子弹送进去。在这种游戏中,前线一片空旷,孩子们都藏在掩体中,广阔的平原战场上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狙击步枪特有的尖细的射击声零星响起,然后是子弹穿过空气时的尖啸,叭——勾,叭——勾,仿佛是这南极光下空旷的平原上一个孤独的幽灵在随意地拨动琴弦,使这寂静的战场更加肃杀。孩子们给这种游戏起了一个有趣的名字:步枪钓鱼。 冲锋类对射游戏则是另一种景象。在这种游戏中双方在射击的同时还互相逼近,很像十九世纪冷热兵器过渡时代陆战战场的景象。那时,士兵们排成长长的散兵线,在开阔的战场上行进射击。但由于现在的轻武器的射程射速和命中率都是那个时代的滑膛枪无法相比的,所以双方的队列更加稀疏,他们大多数是在匍伏前进而不是直立行进。由于在这种游戏中双方都没有工事掩护,所以伤亡率比工事类对射高得多,游戏时间也短得多。 步兵游戏中最为惨烈和惊心动魄的是手榴弹游戏,也分为工事类和冲锋类。前者在游戏之前,首先修筑工事,双方工事的间隔仅为二十米左右,这是孩子投掷手榴弹所能达到的距离。游戏开始后,双方的孩子跃出工事向对方投出手榴弹,再闪回工事躲避对方投来的手榴弹。游戏所用的手榴弹一般是木柄型的,因为这种手榴弹投掷距离较远,威力较大,卵形手雷则很少使用。这种作战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体力,特别是极其坚强的神经。游戏开始后,对方的手榴弹如冰雹般砸过来,即使缩在工事中,外面急骤的爆炸声也令人魂飞天外,更别提跃出去向敌人投弹了。这时工事的坚固与否很关键,如果工事顶盖让对方的手榴弹炸穿或揭开,那就一切都完了。这是伤亡率最高的游戏之一,孩子们把这种游戏称为“手榴弹排球”。 手榴弹对抗赛的另一个种类是冲锋类,这种游戏没有工事掩护,双方在开阔地上向对方冲去,当与敌人的距离缩短到投掷距离后投出手榴弹,然后以卧倒或向回跑出爆炸威力圈来保护自己。这种游戏多使用卵形手雷,因为可以较多携带。在进攻和躲避中,双方的士兵最后往往混在一起,每人的手榴弹只朝人多的地方扔。在一片开阔地上,在密集的爆炸烟雾和火光中,一群孩子卧倒或奔跑,不时从一个袋子中摸出一颗手雷投出去,地上到处滚动着冒烟的手雷……这真是一幅噩梦般的疯狂画面,孩子们把这种作战称为“手榴弹橄榄球”。 与动听的名称相反,游戏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战争形式。在这种战争中,武器的对攻变得前所未有的直接,所造成的伤亡居各类战争之首。比如在一场坦克对抗赛中,即使是胜方也有至少一半的坦克被击毁。战争奥运会的每一场比赛结束时,都血流成河。对于每个小战士,往往一次出击即为永恒。 这就使后来的人们发现,在公元世纪人们对孩子的看法存在着根本的错误。通过超新星战争人们明白,比起成年人,孩子更不珍惜生命,由此对死亡也有更强的承受力。在需要的时候,他们会比成人更勇猛,更冷静,更冷酷。后来的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一致认为,这样残酷疯狂的战争形式如果放到公元世纪,它所产生的难以想象的精神压力肯定会使参战者发生集体性精神崩溃。孩子在战争中临阵脱逃者大有人在,但极少听说过有精神崩溃的。他们在这场战争中所迸发出的精神力量给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从战争中涌现的那些在成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小英雄身上表现得最为充分。比如在手榴弹对抗赛中,就出现了一些被称为“回投手”的孩子,他们从不用自己一方的手榴弹,只拾起敌人投过来的手榴弹扔回去。虽然他们很少有人能最后活下来,但孩子们都以做“回投手”为荣。有一首流传很广的战地歌曲唱道: 我是一名最棒的回投手 看着冒烟的手雷欣喜若狂 我飞快地拾起它们 像阿里巴巴拾起宝藏 ………… 在战争奥运会所有的战争游戏中,最野蛮最恐怖的要数步兵游戏中的冷兵器游戏,在这个游戏中,双方用刺刀等冷兵器进行白刃战,使战争回到了它最古老的形态。以下是一名曾参加过这种作战的小士兵的回忆。 我在附近找到一个石块,最后一次磨自己步枪上的刺刀。昨天磨刺刀时被班长看见,受到斥责,他说刺刀不能磨的,会把上面的防锈层损坏。我不在乎,照样磨,总觉得这支步枪上的刺刀不够尖。我根本不打算从这场游戏中活下来,还要他妈的什么防锈层? 裁判委员会的那帮孩子们挨个检查我们的步枪,确信里面没装子弹,并把枪栓卸下来,还搜我们身上,看有没有手枪之类的热兵器。最后五百名中国孩子全部通过检查。可是裁判员们没有发现,我们每个人脚下的雪里都埋着一颗手雷,那是在他们来检查之前埋下的,裁判员们离开后,我们又都把手雷挖出装在衣袋里。这并不是我们想有意犯规。昨天晚上,一名日军上尉秘密来找我们,说他是反战协会的成员,并告诉我们在今天的冷兵器对抗赛中,日本孩子将使用一种吓人的武器。我们问是什么,他不回答,只是说是一种我们绝对想象不到的武器,极其可怕,让我们防着点儿。 比赛开始了,双方的步兵方阵向对方挺进,变幻的南极光下,上千把刺刀闪着寒光。我清楚地记得当时风在呼啸,吹起地上的残雪,仿佛在唱着凄厉的战歌。 我的位置是在方阵的后面,但由于在队列的边上,所以对前面的情况还是能看得很清楚。我看到日本孩子的方阵在慢慢地逼近,他们都没戴钢盔,头上绑着白布条,边走边唱着什么歌。我看到他们的手中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没有看到昨天夜里那个日军上尉所说的吓人的武器。突然,我发现敌人的队形变了,密集的方阵变得稀疏了,成一排排纵队,每行纵队间都有两步宽的距离,这就在方阵中形成了一条条纵向的通道。我接着又发现方阵后面飞起了一片雪尘,在雪尘中有一大片黑色的东西紧贴着地面涌向前来,像洪水般很快追上了方阵。我听到一阵低沉的呜呜声,仔细看那黑色的洪流,一时血液凝固了。 那是一大群凶猛的军犬。 那些军犬狂奔着涌过敌人方阵间的通道,转眼之间就冲进了我们的方阵。我看到方阵前半部分乱了起来,并听到一阵惨叫声。那些我不知品种的军犬体形很大,直立起来比我们都高出一头,且凶悍异常。前面的孩子们与那些恶犬厮打成一堆,地上开始出现一摊摊的鲜血。我看到一条军犬猛跳出来,嘴里衔着一条刚撕下来的孩子的胳膊……这时,已经逼近的日本孩子打乱了方阵,端着刺刀一窝蜂地冲上来,与那些军犬一起攻击中国孩子。我在前面的那些小战友们,已在犬牙和刺刀下血肉模糊了。 “扔手雷!”团长大喊一声,我们没有过多地考虑,都掏出手雷拔下保险销扔向那一堆人和狗,密集的爆炸声中血肉横飞。 我们剩下的人冲过了手雷的爆炸区,踏着战友、敌人和军犬的尸体冲向后面的日军,把自己变成了一部部刺杀机器,用刺刀、枪托和牙齿与敌人战斗。我首先与一个日军少尉对刺,他大喝一声把刺刀向我的心脏刺来,我挥枪一拦,刺刀刺进了我的左肩,剧痛使我浑身一抖,手中的步枪掉在地上。我本能地用双手死抓着对方的枪管和刺刀的连接处,能感觉到自己的温热的血正在顺着枪管流下。与他来回推搡了几下,不知怎的竟把刺刀从他的枪管上拔了下来!我用还能动的右手从左肩上拔出了带血的刺刀,握着它摇摇晃晃地向对手逼去,那小子呆呆地瞪着我,然后拎着丢了刺刀的步枪跑了。我没有力气去追他,向周围看了看,发现我右边一个日本孩子正把我的一个战友压在地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我快步走过去,把刺刀捅进那家伙的后背。我连把刀拔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眼前一黑,看到地面迎面扑来,那是褐色的泥泞地面,我的脸啪地一下贴在泥中。那泥是用我们和敌人的鲜血与南极的雪和泥土和成的。 三天后我才在战地救护所中醒来,得知那场比赛判我们输。裁判委员会的解释是:虽然双方都犯规了,但我们的情节更严重一些,因为我们使用的手雷绝对是热兵器,而日本孩子使用的军犬,只能算温兵器了。 (选自《血泥——超新星战争中的中国陆军》,郑坚冰著,昆仑出版社,超新星纪元8年版) 随着战争奥运会的进程,战争的结局渐渐明朗,而这种结局出乎这种战争形式倡导者的预料。 从纯军事角度看,游戏战争完全不同于传统战争。由于战场是双方预先约定和位置相对固定的,双方力量在地理上的态势第一次显得不太重要,战役的目的不再是占据战略要地和城市,而纯粹是在战场上消耗对方。游戏战争开始以来,孩子们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一点,这时,从双方的最高统帅部到最前沿的战壕,每个人想的最多和说的最多的都是一个词:对毁率。 在大人时代,敌我双方某种武器的对毁率在战争决策中是一个受到注意的因素,但很少成为主要因素,为了达到某个战略或战术目标,统帅部可以不惜代价。但对毁率在孩子战争中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这主要是因为重武器在孩子世界是不可再生资源,他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生产出这些复杂的战争机器。坦克击毁一辆就少一辆,飞机击落一架就少一架,甚至连火炮这样相对简单的重武器都难以从后方得到补充。所以双方武器的对毁率几乎成为决定战争胜负的惟一因素。 在超新星战争中,由于孩子们难以掌握复杂的操作技术,攻方联盟高技术武器并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比如在公元世纪现代战争中起决定性作用的空中力量,在超新星战争中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由于对战场目标的侦察和定位涉及到多学科的复杂技术,大部分作战飞机在出击后根本找不到要攻击的地面目标,就算能完成目标定位,孩子们很难在空中精确地击中目标,只能进行天女散花似的大面积轰炸。再比如巡航导弹,曾是美国在公元世纪末几次局部战争中威力无比的利剑,在超新星战争中没有起到很大的作用。因为在孩子世界,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已经因运行不善接近瘫痪,这使得巡航导弹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制导手段。至于巡航导弹的另一个制导方式:地形匹配制导,所涉及的技术更加复杂,要向导弹中输入飞向目标途中的地形雷达资料。目前这些资料的南极部分从大人们留下来的渺如烟海的数据库中难以检索到,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自己探测生成更是不可能。 超新星战争是一场在技术水平上类似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争,在这样的战争中,陆军的常规力量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在游戏战争中,双方常规武器的对毁率并没有高技术武器那么悬殊。 坦克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武器,在北约的陆战理论中,地面装甲力量与直升机构成的低空攻击力量是密不可分的,离开了武装直升机的火力掩护和空中侦察,坦克集群在战场上是很难生存的。正如公元世纪一位美军装甲指挥官所说:“离开了阿帕奇,艾布拉姆斯就像没穿裤子。”在超新星战争中,由于孩子们训练时间太短,同由歼击机和轰炸机构成的中高空力量一样,直升机的低空攻击力量也难以发挥作用,且失事率和被击落的数量比歼击机更高。当一架阿帕奇由两个技术生疏顾此失彼的孩子驾驶着徘徊于战场上空时,便成了地面肩射导弹绝好的靶子。所以在南极战场上,陆军航空兵驾驶员们最羡慕的攻击直升机,不是美国的阿帕奇,而是俄罗斯的共轴式双旋翼攻击直升机卡50。它的与众不同之处是配有类似于歼击机上的弹射座椅,这在直升机上是首创,因为直升机上方的旋翼使弹射逃生十分困难,卡50采取的方法是在启动弹射座椅前首先炸掉旋翼,这使它被击中时驾驶员的生还率大大提高。而对于阿帕奇,小驾驶员们在自己的直升机被击中后只能等死了。在坦克游戏中,由于没有低空力量的配合和掩护,各国坦克的对毁率相差并不悬殊。 时光飞逝,转眼又过去了六个月,在这段时间,全球海平面继续上升,淹没了所有的沿海城市,上海、纽约、东京等都变成了水上城市,城中的孩子们大部分迁往内地,剩下的孩子渐渐适应了水城的生活,泛舟于高楼之间,维持着这些昔日大都市的一线生气。与此同时,南极洲的气候即使在漫长黑夜仍继续转暖,平均气温在零下十摄氏度以上,让人如身处温和的初冬,这个即将变得气候宜人的大陆的重要性此时更加凸现出来。 分割南极大陆的国际谈判即将举行,每个国家在这场谈判上的重要筹码,就是它在南极战争游戏中的表现,这就使得各国孩子更加倾尽全力投入战争游戏,他们不断地向南极增兵,使得游戏的规模越来越大,战火在南极大陆上不断蔓延。 战争游戏的发起者美国却陷入深深的失望和失落之中,由于高技术武器在孩子们手中失去威力,美国并没有像它的孩子们希望的那样成为游戏霸主。战争游戏呈现出一种他们不愿看到的多极状态,即将到来的南极谈判使美国孩子心急如焚。 战争游戏的最后一个项目即将开始,这是一个美国孩子寄予最大希望的游戏:洲际导弹游戏。 “你没搞错?它真是冲我们来的?!”佳沃洛夫元帅问那个参谋。 “这是雷达预警中心说的,应该没错!” “也许,它还会改变轨道?”伊柳欣总统问。 “不会了,弹头已进入末端制导,它现在已是没有动力的自由落体,就像一块掉下来的石头一样。” 这是俄罗斯军队指挥中心,俄军统帅部的所有人都关注着在美俄之间举行的第一次洲际导弹游戏。现在,美国孩子从万里之外的本土发射的洲际导弹以俄军指挥中心为目标,这是严重违反游戏规则的。双方在游戏之前早已确定了各自的目标区,俄罗斯供美国打击的目标区距这里有百公里之遥,对方不应搞错的。 “怕什么,反正也没有核弹头。”伊柳欣说 “就是常规弹头也很可怕,这是一枚‘和平使者’洲际弹道导弹,好像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部署的,可运载三吨的常规高爆弹头,落在二百米内就会摧毁这里!”佳沃洛夫说。 “再说,它要是直接砸到我们头上呢?那就是什么都没带也会要我们的命的!”一个上校参谋说。 佳沃洛夫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和平使者’是最准确的洲际导弹之一,它的打击精度是100米。” 这时,外面的空中响起了一阵尖啸声,仿佛天空被一把利刃长长地划开。“它来了!”有人惊叫,大家都屏住呼吸,头皮发紧,等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击。 外面响起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地面微微抖动了一下,大家拥出指挥大厅,刚刚看到半公里远处的平原上有一个小小的尘柱正在落下。当伊柳欣和佳沃洛夫一行人驱车赶到那里时,看到那里已有一辆铲车,还有一群拿着铁锹和锄头的士兵在一个弹坑中挖着。 “弹头在一万米左右的高度好像抛出了一个小减速伞进行制动,所以在地下扎得不深。”在场的一名空军上校说。 半小时后,那枚扎入地下的洲际导弹弹头的底部露了出来,是一个直径23米的金属圆形,边缘有三个爆破螺栓的残迹。孩子们看到边缘有一道缝隙,就插入一根钢钎,很轻易地把这个金属盖子撬开了。孩子们惊奇地看到弹头内有许多花花绿绿大小不一的盒子,放在一圈防震垫内,小心地打开一个盒子,看到里面是用锡铂纸包着的一小块一小块的东西,再打开锡铂纸,露出一个褐色的块状物。 “炸药!”有孩子警惕地说。 佳沃洛夫拿过那块“炸药”,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咬下一块吃了起来,“是巧克力。”他说。 孩子们又打开其他的盒子,里面除了精致的巧克力外,还有几包雪茄。在其他的孩子忙着分吃巧克力时,伊柳欣拿出一支粗大的雪茄点上抽了起来,没抽几口,只听啪地一声,放在雪茄中的一个爆竹炸了,炸出一团纷飞的彩带。孩子们看着手拿只剩下屁股的雪茄目瞪口呆的伊柳欣,哈哈大笑起来。 “在三天后的游戏中,我们也打美国孩子的指挥中心!”伊柳欣扔掉烟屁股说。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中国军队指挥中心的一次会议上,眼镜说。 “是的,我们的指挥中心应该立即转移。”吕刚说。 “有这个必要吗?”华华问。 “美国孩子在洲际导弹游戏中打击俄罗斯指挥中心,打破了基地不可侵犯的惯例。我们的基地目标也可能在这种游戏中遭到打击,而且弹头中装的不一定是巧克力和雪茄。” 眼镜说:“我的不祥预感更深一些,我觉得形势可能就要发生突变。” 从指挥中心的窗子望出去,地平线上已出现了白色的晨光,南极洲漫长的黑夜就要结束了。 在靠近北极圈的俄罗斯西北部荒凉的平原上,一枚加装了增程助推器的SS25洲际弹道导弹从一个十轮发射车上呼啸升空,用四十分钟几乎越过了整个地球,飞临南极大陆上空,弹头沿一条平滑的抛物线下坠,击中了美国基地中的一块雪地,弹着点距指挥中心只有二百八十米。在导弹发射后,美国NMD和TMD系统曾先后发射六枚反弹道导弹拦截它,美国孩子在大屏幕上惊喜地看着两个亮点几乎分毫不差地对撞,但这种惊喜一次次落空,在大气层之上的亚轨道上,那些拦截导弹都与来袭导弹在几十米的距离上擦肩而过。 一阵惊恐过后,美国孩子挖出了弹头,发现俄罗斯孩子从两万公里之遥发射来的是许多瓶伏特加,酒瓶是特制的防震瓶;还有一个漂亮盒子上注明是给戴维的礼物,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俄罗斯套娃。一个套一个共有十个娃娃,都是戴维的样子,惟妙惟肖,最外面的娃娃笑嘻嘻的,越往里笑容越少,后来变得一脸愁容,最里面的一个拇指大的戴维则咧着嘴大哭。 戴维气急败坏地把那一堆娃娃摔到雪地上,一只手揪住斯科特,另一只手揪住负责战略导弹防御系统的哈维将军,“你们都被解职了!你们这些白痴,你们向我保证过NMD和TMD会起作用的!你——”他对斯科特说,“你是不是说过,有了它们我们就进了保险箱了?!你——”他又对着哈维喊,“你手下那些获过西屋奖的小天才都干什么去了?他们只会他妈的在网上当黑客吗?!” “我们……我们六次都是差一点儿就把它打中了。”斯科特红着脸说。 连着三天没睡觉的哈维这时也顾不得总统的尊严了,甩开戴维的手大叫:“你才是个白痴!那两个系统是那么好玩儿的吗?仅TMD的软件就有近两亿行代码,你来试试?!” 这时一个参谋走来递给戴维一张打印纸:“这是乔加纳先生刚发来的,南极领土谈判议程的最新修改稿。” 美国统帅部的孩子们无言地站在那个大坑旁,坑底部有一枚来自地球另一极的大弹头。沉默了一会儿后,戴维说: “在领土谈判前,我们必须在游戏中取得绝对优势!” 沃恩说:“这是不可能的,游戏已经接近尾声。” “你知道这是可能的,只是不愿向那个方向想而已。”戴维猛地扭头盯着国务卿说。 “您不会是指那个新游戏吧?” “对,新游戏!正是那个新游戏!早该开始了!”斯科特兴奋地替戴维回答。 “它会把南极游戏引向不可知的方向。”沃恩说,他看着远方,深陷的双眸映着地平线上白色的晨光。 “你总爱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以显示你的学识,傻瓜都能看出那个新游戏会使我们在整个南极立刻占有绝对优势,它恰恰会使南极游戏的方向清晰明确起来,”戴维冲沃恩挥了挥刚才参谋递给他的那张纸,“就像这张白纸一样清晰明确,没有什么不可知的!” 沃恩伸手从戴维手中拿过了那张纸,“您认为这张纸是清晰明确的吗?” 戴维莫名其妙地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纸:“当然。“ 沃恩用枯枝一样的手把纸对折了一下,说:“这是一次,”又对折一下,“这是两次,”再对折一下,“这是三次……现在,总统先生,您是不是认为这是一件很清晰明确的事?一件很容易预测的事?” “当然。” “那么,你敢把这张纸对折三十五次吗?”沃恩把那张已对折了三次的纸举到戴维面前。 “我不明白。” “回答我,敢还是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 戴维伸手去拿那张纸,沃恩的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戴维感到沃恩的手冰凉而潮湿,真像一条蛇爬上自己的手背。“总统先生,您是以一个最高决策者的身份说话的,您的每个决定都是在创造历史,现在再想想,真的敢这么做?”戴维迷惑不解地看着沃恩。 “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在作出决定之前,难道不想预测一下这件事的后果吗,就像预测那个新游戏的后果一样?” “后果?把一张纸对折三十五次的后果?可笑。”斯科特轻蔑地说。 “比如说,那张纸会被叠到多厚?” “有《圣经》那么厚吧,我想。”戴维说。 沃恩摇摇头。 “有我的膝盖到地面这么厚?”哈维问。 沃恩还是摇头。 “有那边的指挥中心这么厚?” 沃恩摇头。 “你总不至于说,有五角大楼那么厚吧?”斯科特讥笑说。 “这张纸单张的厚度约为01毫米,按此计算,对折三十五次之后,纸的厚度为六百八十七万一千九百五十米,也就是六千八百七十二公里,相当于地球半径。” “什么?!只折三十五次……你在开玩笑!”斯科特大叫。 “他说的没错。”戴维说,他绝非笨孩子,很快想到了那个国王和象棋的印度传说。 沃恩把那张纸插到戴维的上衣口袋里,看看周围发呆的小统帅们,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对自己的判断力过分乐观,尤其是对历史进程的判断。” 戴维垂头丧气地认输了,他说:“我承认我们的头脑比你的简单得多,大家的头脑要都像你那样,世界该多么可怕。但是,我们无法肯定会成功,也同样无法肯定它一定会失败,为什么不试试呢?我们要干下去!我们不可能不干下去!” 沃恩冷冷地说:“总统先生,那是你们的权力,我该说的都说了。” 在曙光初露的南极荒原上,超新星纪元初的历史走到了最凶险的地方。 第二十五章一千个太阳 在与美国孩子的洲际导弹游戏开始之前,中国孩子的指挥中心秘密转移,中心的所有人员连同必需的通讯设备乘十四架直升机向内地飞行了四十多公里。这里的地形与沿海有所不同,出现了几座不高的锥形小山,上面的积雪都未融化。指挥中心在这里支起营帐,背后是一座小山,前面基地的方向是一片广阔的平原。 “第二炮兵司令部来电,问我们的弹头上装什么。”吕刚对华华说。 “嗯……装糖葫芦吧。” 接着,孩子们都举起望远镜观察海那边的天空,有一名戴着耳机的小参谋给他们指示着大概的方向,远方的雷达预警中心把正在逼近的美国洲际导弹的信息传递给他。 “大家注意,他们说它已经很近了!方位135,仰角42,就是那个方向,应该能看到了!” 南极黎明的天空呈一种深邃的暗蓝色,星星已经很稀疏,但由于空中的极光已大大减少,这时的天空看上去比在过去的长夜中反而黑了许多。在这暗蓝色的背景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移动的光点,它的速度很快,但比流星慢,用望远镜观察,可以看到它拖着一条短小的火尾,这是弹头再入大气层时摩擦发光。光点很快消失了,暗蓝色的苍穹中无论肉眼还是望远镜都看不到任何东西,那个光点似乎融化在这暗蓝色的深渊中。但孩子们知道,那枚洲际导弹的弹头已经进入大气层,正在万有引力的作用下,沿一条精确的弹道坠向目标。 “没错,它的打击目标是基地,呵,更精确了,是指挥中心!”戴耳机的小参谋大声说。 “这次弹头里装的是什么呢?” “也许是洋娃娃” ………… 孩子们纷纷议论着。 突然间,南极的黎明变成了白天。 “超新星!”有孩子失声惊叫。 是的,这情景孩子们很熟悉,熟悉得刻骨铭心:这太像超新星爆发了,大地和山脉在突然出现的强烈阳光中变得清晰明亮,但这次天空没有变成蓝色,而是呈一种深紫色。阳光来自海的方向,孩子们向那方向看,立刻看到了地平线上的那个新太阳。与超新星不同,这个太阳呈现出一个比真太阳还大的球形,光焰逼人,孩子们都感到脸上一阵灼热。 吕刚最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大喊:“不要看它!会伤眼睛的!” 孩子们都闭上双眼,但那急剧增强的光穿透眼皮后仍然亮得耀眼,使人仿佛沉入光的海洋之中,孩子们只好用手捂住双眼,强光仍顽固地从指缝渗进来。这样过了一小会儿,一切都暗了下来。孩子们小心地睁开眼,他们刚才被晃花了的眼睛一时看不清什么。 吕刚问大家:“你们觉得刚才的那个太阳亮了多长时间?” 孩子们纷纷回忆说,好像有十几秒钟。 吕刚点点头:“我觉得也是这么长,从火球的持续时间判断,它的当量可能超过100万吨级。” 孩子的视力恢复了,他们看着那个太阳出现又消失的方向,看到那个方向的地平线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急剧扩大。 吕刚又喊:“捂住耳朵!快!捂住耳朵!” 孩子们捂住耳朵后又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爆炸声,但地平线处的那团蘑菇云已经顶天立地,在晨光中呈银白色。它与大地和天空的反差是如此之大,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仿佛是叠加在现实画面上的一个巨大的幻影。孩子们呆呆地仰望着它,不知不觉地把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吕刚再次大喊: “捂住耳朵!那声音要两分钟才能传过来!” 孩子们刚刚再次捂紧耳朵,脚下的地面便在一声巨响中像鼓皮似的抖动了一下,地表的浮土和残雪被震起有膝盖高,小山上的残雪像融化了似的向下淌着。这声巨响透过皮肉和骨骼钻进孩子们的脑子里,他们的身体仿佛被震成碎末四下飞散,只剩下惊恐的灵魂在地面上颤抖着。 吕刚喊道:“快到山后面隐蔽,冲击波就要到了!” “冲击波?”华华盯着他问。 “是的,到达这里后可能已衰减成大风了!” 当孩子们都绕到小山后面时,周围突然狂风呼啸,几个帐篷被连根拔起,里面的设备在地上乱滚。停在小山前的直升机有一半倾覆了,接着雪尘淹没了一切,周围什么都看不见了,飞石把直升机打得乒乓乱响。这狂风只持续了一分钟左右就很快减弱,最后完全停止了。空气中的雪尘在缓缓降落,在尘幕后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朦胧的火光,远方的蘑菇云因扩散变得模糊起来,但体积更大了,占据了半个天空,风把它顶部的烟雾吹向一边,使这个巨大的怪物披上了一头银色的乱发。 “基地被摧毁了。”吕刚沉重地说。 与基地的所有通讯都中断了,大家在还没有落尽的尘埃中向基地方向看,只能看到地平线下隐隐的火光。 这时,一名小参谋走过来告诉华华,说美国总统在呼叫他。 华华问:“回答他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吗?” “不会的,发射机在另一个地方。” 无线电接收机里传出了戴维的声音:“哇,华华,那颗核弹没要你的命?你们转移指挥中心真是十分十分的聪明,知道你还活着我十分十分的高兴!我想你们已经知道,新游戏开始了!核弹游戏!哈哈,最好玩儿的游戏!那个新太阳多漂亮啊!” 华华愤怒地说:“你们这群可耻的家伙,你们践踏了游戏的所有规则!破坏了游戏的基础!” “嘻嘻,什么规则,好玩就是规则!” “你们的大人们也太不是东西了,居然给你们留下了战略核武器!” “唉,只是无意中剩下了一些,我们的核武库很大,吃一块大面包总难免掉些渣的。再说了,谁知道俄罗斯的大面包有没有掉些渣呢?” “他说到关键之处了。”吕刚伏在华华耳边低声说,“他们不敢对俄罗斯实施核打击,是怕他们的核报复,而对我们就没有这个担心了。” “对这些小事嘛,不必在意不必在意。”戴维在电台中说。 “我们没在意,”眼镜冷冷地说,“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为道德原因而愤怒已没有必要,那太累了。” “对了对了,华华你听到了吗,这才是正确的心态,这样才能玩儿得好。”说完,戴维就挂断了。 中国孩子立刻与参加南极游戏的各国联系,企图建立一个惩罚美国孩子违规行为的联盟,但结果令他们大为失望。 华华和眼镜首先与俄罗斯联系,伊柳欣在电台中不痛不痒地说:“我们已得知贵国的遭遇,深表同情。” 华华说:“这种可恶的违规行为应当受到惩罚,如果这一恶劣的先例被容忍,下一步他们会把核弹打到别国基地,甚至南极之外的其他各洲!贵国应该对违规者的基地进行核反击,现在可能只有你们有这个能力。” 伊柳欣回答:“这种行为当然应该受到惩罚,我想,现在各国孩子都盼望贵国进行核反击,以维护规则的尊严。我国也很想惩罚违规者,但俄罗斯没有核武器了,我们的可敬的爸爸妈妈们都把那些核弹发射到太空中去了呀。” 与欧盟的联系更令人沮丧,轮执国主席英国首相格林一本正经地说:“贵国怎么能认为我们还留有核武器?这是对统一的欧洲最无耻的诽谤,请告知我们你们现在的位置,我们将派人递交一份抗议照会!” 华华放下话筒说:“这些小滑头都想明哲保身,坐山观虎斗。” “十分聪明。”眼镜点点头说。 指挥中心与中国基地的联系初步恢复了,可怕的消息开始通过无线电不断传来:驻扎在基地的G集团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伤亡人数尚不清楚,估计这个集团军已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基地的设施已大部分被摧毁。好在由于游戏的地域范围不断扩大,原来驻扎在基地的另外两个集团军向内地移动了上百公里,这使得中国孩子在南极大陆上的力量有三分之二保存下来,但基地花费两个多月建成的港口在核袭击中遭到严重破坏,这些部队的供给都成了很大问题。 统帅部的紧急会议,就在这座小山脚下一座临时搭起的大帐篷中举行。会议开始前,华华说他先出去一下。 “事情很紧急了!”吕刚提醒他说。 “就五分钟!”华华说,然后转身出去了。 过了半分钟眼镜也走出帐篷,看到华华仰面朝天地躺在一块雪地上,两眼呆呆地看着天空,眼镜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空气中的尘埃已经落净,有一阵阵微微的热风吹过来,带着一股融化的残雪的湿气和土腥味。在海的方向的天空上,巨大的蘑菇云因扩散变得模糊起来,失去了形状,但体积更大了,占据了半个天空,已无法把它与天上的云层区分开来。在另一个方向的地平线上,晨光已涌上了半个天空。 “我真的支持不住了。”华华说。 “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眼镜淡淡地说。 “可我们和别人不一样,真要命!” “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台电脑,只由冰冷的硬件组成,现实就是数据,输入什么你就计算什么,就能支持住了。” “新纪元开始后,你一直是用这办法过来的?” “新纪元开始前我也是用这办法,这不是什么办法,是我的本性。” “可我没有这种本性。” “要解脱也很容易,什么也别拿,从这儿向任何一个方向一直向前走,你很快就会迷路,不久就会冻死或饿死在南极荒原上。” “办法不错,我只是不想当逃兵。” “那就当一台电脑吧。” 华华支起身,看着眼镜问:“你真的认为一切都能靠冰冷的推理和计算得来?” “是的,在你认为是直觉的那些东西后面,其实隐藏着极其复杂的推理和计算,复杂得让你感觉不到它,我们现在需要的除了冷静还是冷静。” 华华站起身,拍拍后背上的雪:“走,开会去。” 眼镜拉住了他:“想好你要说什么。” 华华在晨光中对眼镜微笑了一下:“我想好了,其实对于一台冰冷的电脑来说,现在的形势只是一道很简单的算术题。” 会议开始后,孩子们长时间地沉默,眼前急转直下的严峻形势一时都把他们击昏了。 D集团军司令打破沉默,猛砸桌子喊道:“我们的大人们就这么老实?为什么不给我们也留一些那玩艺?!” 孩子们纷纷附和:“是啊,哪怕是少留一点儿呢!”“我们现在手无寸铁了!”“哪怕是就有一颗核弹,形势也会不一样啊!”“是啊,有一颗也好啊!”…… “好了,不要说这些没用的话了,”吕刚说,然后他转向华华,“我们下面该怎么办呢?” 华华站起来说:“在内陆的两个集团军立刻紧急疏散,以在敌人进一步的核打击中保存力量。” 吕刚站起来快步踱着:“你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我们的所有陆上力量都由战斗集结状态变成非战斗的疏散状态,再次集结需要很长时间,我们在南极大陆将完全失去战斗力!” 眼镜说:“这就相当于把我们这块硬盘进行了格式化。” 吕刚点点头:“这个比喻很适当。” “但我同意华华的意见,立即疏散!”眼镜坚定地说。 华华低着头说:“没有办法,如果各集团军仍保持密集的战斗集结状态,在敌人接下来的大规模核打击下可能全军覆没。” 吕刚说:“可如果集团军变成散布在广阔地域上的大量小部队,供给难以保证,他们也不可能长时间生存!” B集团军司令说:“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真的不是过多考虑的时候了,每过一秒钟危险就长一分,快下命令吧!” D集团军司令说:“我们头上现在用头发丝吊着一把剑,随时都会落下来的!” 大部分孩子都主张尽快进行疏散。 华华看看眼镜和吕刚,他们都点点头。他走到会议桌前站定说:“好吧,向两个集团军发布疏散命令吧,没时间计划细节了,让部队自行疏散,以营为单位,一定要快!同时,请大家清楚这个抉择的后果,做好思想准备,今后对于我们,南极的使命将十分艰难。” 孩子们都站了起来,一位参谋把草拟的疏散命令读了一遍,大家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他们只想快些,再快些,参谋拿着命令向电台走去,这时突然响起一个沉着的声音: “请等一下。” 孩子们都把目光投向说话的人,他是胡冰大校,五人观察组的联络员。他向华华、眼镜和吕刚敬礼后说:“报告首长,特别观察组将履行最后职责!” 特别观察组是大人们留下的一个很神秘的机构,它由三名陆军大校和两名空军大校组成。战争一旦爆发,他们就有权了解一切机密,并有权旁听最高统帅部的所有决策过程,但大人们曾保证,五人观察组对统帅部的工作绝不会进行任何干涉。事实上也是这样,在以前的整个战争游戏过程中,在每一次最高统帅部的军事会议上,这五个孩子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听,连记录都不做,只是听。他们从不发言,就是在会下也很少与人交流,渐渐地,统帅部的孩子们几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有一次,华华问他们谁是组长,观察组中一位叫胡冰的陆军大校回答: “报告首长,我们五个成员的权力是相等的,没有组长,必要的时候我将作为小组的联络员。” 这就使得他们的使命更神秘了。 这时,观察组的五位军官站成一个很奇怪的队形,他们面对面站成一圈,庄严地立正,仿佛中间有一面让他们升起的国旗。 “A类情况已出现,表决!” 胡冰说,五个孩子同时举起了一只手。 胡冰转向充当会议桌的几个弹药箱旁,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信封,用双手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弹药箱的正中,说:“这是公元世纪最后一任国家主席留给现任国家领导集体的信。” 华华伸手拿起那封信,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页信纸,上面有手写的钢笔字,他读了起来。 孩子们: 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们最可怕的预感已经变成了现实。 在公元世纪的最后日子里,我们只能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对未来进行推测,并根据这种推测尽可能做好我们最后能做的工作。 但那种预感不止一次地涌上我们的心头,孩子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完全不同于成人,孩子世界的运行轨迹可能完全越出我们的预测,那个世界可能是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世界。对此,我们无法为你们做太多的事。 只能留给你们一件东西。 这是我们最不想留给孩子们的东西,在留下它的时候,我们感到像把一支打开保险的手枪放到了熟睡的婴儿枕边。 我们尽可能地谨慎,任命了特别观察组,它由五名最冷静的孩子组成,由他们根据情况的危急程度,决定是否把这件遗留物移交给你们,如果在十年后仍未移交,遗留物将自行销毁。 我们希望他们永远不必进行这种表决,但现在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这封信是在终聚地写的,这时我们的生命都已到了尽头,但头脑还清醒。信将由一名守候在终聚地的孩子信使交给观察组。本来以为,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但在写这封信时,千言万语又涌上了心头。 但你们已经拆开了信。 你们拆开了信,就意味着你们的世界已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之外,想说的这些话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只说一句: 孩子们走好。 公元世纪最后一日于中国1号终聚地 (签字) 孩子领导者们的目光又都会聚到胡冰身上。他立正敬礼,说:“五人观察组现在进行移交:东风101洲际核导弹一枚,最大射程25000公里,带有一枚热核弹头,当量:400万吨级。” “核弹在哪儿?”吕刚盯着他问。 “我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胡冰说。这时观察组中的另一位大校把一台笔记本电脑放到会议桌上,打开。电脑已经启动,屏幕上显示着一幅世界地图,“这幅地图的各个位置可以放大精度,最大可放到十万分之一比例,只需用鼠标双击要打击的目标,电脑上的无线调制解调器就会发送信号,一个卫星链路将传送信号到目的地,导弹就会自动完成发射。” 孩子们一拥而上,都去抚摸那台电脑。他们中的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在握着大人们从冥冥间向他们伸来的温暖的手。 第二十六章公元地雷 超新星爆发并没有使世界的每个地方都发生巨变,比如这个中国西南深山中的小村子,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不错,没有大人了,但在公元世纪,平时村子里的大人也不多,他们都出远门去打工了。现在孩子们干的农活,也真不比那时多多少,他们每天的生活与那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比起大人们在的时候,他们现在对外部世界更是一无所知。 但在大人们去世前有一段时间,这里的生活似乎真的要发生巨变了。那时村子旁边修了一条公路,那路通到山里边,通到一个被铁丝网封起来的山谷里。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大卡车拉着满满的东西进去,空着出来。那些东西都用绿色的篷布盖着,或装在大箱子里,不知道是什么,但它们要堆起来,怕也有村后那座山那么高了,因为路上的那些大卡车像河一样昼夜流个不停,都是满着进去空着出来,有时还有那种顶上转着电扇的飞机飞进山谷,下面吊着个什么东西,飞出来时那东西就没了。就这样过了半年时间,这里又平静下来,有推土机把那条公路推掉了,村里的孩子们和已经病重的大人们对此都很不理解:公路不用就算了,干吗还要费这么大劲毁掉呢?很快,翻起的路面上又长满了草,看上去与周围的山地差不多了。把山谷封起来的铁丝网也被撤掉,村里的孩子们又可以到那里去砍柴和打猎了。他们去后发现,山谷里没什么变化,树林还是以前的树林,草地还是以前的草地。他们不知道,那上千名外来的穿军装或不穿军装的人这半年在这里都折腾了些什么,更不知道那河一样的车队运进来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那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过去,渐渐被忘却。 他们不可能想到,在山谷的下面,已埋下了一个沉睡的太阳。 历史学家们把它称为公元地雷,之所以这样称呼一枚洲际导弹,一是因为它处于世界上最深的发射井中,有一百五十米深,井口上部又覆盖着二十米厚的土层,所以即使在山谷里挖地很深也不可能发现这个巨大的秘密。在发射前,由一次定向爆破掀开土层,露出发射井的出口;二是因为它无人值守,只是等待着触发的信号,很像一颗埋在这个国土上的超级地雷,等待着触发者的来临。公元地雷有九十米高,如果立在外面看上去像一座金属的孤峰。它在发射井中处于沉睡状态,只有一个时钟和一个接收单元在工作。接收单元每时每刻都在静静地聆听着,在它所锁定的频率上一定能听到来自外部世界的嘈杂的声音,但它只是在等待一个长长的数串,这是个大质数。如果用世界上现有的最高速的计算机进行试算,到世界末日也对不上。而这个大质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副本,存贮在五人观察组的那台笔记本电脑中。当计时器走到315360000秒,也就是它启动后的第十年时,公元地雷的寿命已尽,它将醒来,启动所有系统,飞出发射井,飞出大气层,在五千公里高的地球轨道上自毁。这时,即使在白天,也会看到一颗明亮的星星在空中闪亮十几秒钟。 但就在计时器启动后23500817秒时,接收单元收到了那个大质数,它便继续接收后面的信息,那是两个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字。接收单元中一个简单的程序对这个两个数字进行了检验,如果它们中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分别超出了0-180和0-80的范围,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接收单元将继续聆听下去。但这次,这两个数字虽然接近范围的边缘,但仍在范围之内,这就够了,它并不关心更多的事。这时黎明将至,西南的群山仍在沉睡中,山谷中笼罩着一层薄雾,公元地雷唤醒了它沉睡的力量。 温暖的电流在一瞬间流遍了那巨大的躯体。它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接收单元中把那对经纬坐标值提取出来,把它送入目标数据库,立刻变成了数据库那十万分之一的世界地图上的一个点。中心电脑在瞬间生成了飞行轨道参数,同时,它从目标数据库中得知,目标位于一片平原上,于是把弹头的起爆高度定在两千米。如果它有意识的话一定会感到奇怪,因为在它被装配完成后,曾经进行过无数次模拟发射,以检验系统的可靠性。在所有的大陆中,这个目标区所在的大陆是惟一没被试过的,但这不关它的事,一切仍按程序进行。在它的电子意识中,整个世界是极其简单的,有意义的只是那个遥远的南方大陆上的目标点,世界其余部分只是标明那一点的坐标,那一点在地球透明的球面坐标系的顶端闪亮,引诱着它去那里,去完成它那极其简单的使命。 公元地雷启动了燃料舱中的加热系统。像大多数洲际导弹一样,它是由液态燃料推进的,但为了燃料的长期保存,它使用一种固-液转换燃料,在平时,这种燃料呈一种胶状的固态,发射时需要进行加热以使其溶化成液态。 发射井上方的土层被定向爆破掀开,公元地雷看到了黎明的天空。 那个小村庄中几个睡得不深的孩子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爆炸声好像来自山谷方向,他们没有在意,以为那只是一声遥远的雷鸣。 接下来的声音使小村庄中那些已经醒来的孩子无法再睡下去,并不断地惊醒着村中更多的孩子。那是一种低沉的轰鸣,似乎来自大地深处一头正在醒来的巨兽,又像是远方滚滚而来的吞没整个世界的洪水,窗纸在这声音中微微颤动。这声音很快增强,并由低沉的吼叫转为高亢的巨响,整间瓦屋都颤抖起来。 孩子们纷纷跑出屋,他们正好看见一条巨大的火龙从山谷中缓缓升起,那火龙的烈焰让他们不敢正视,周围的群山都被笼罩在一层橘黄色的光辉中。孩子们看到火龙上升的速度在加快,越升越高,变成了一个光点,它发出的声音也变得隐隐约约。后来,那个光点向南方飞去,很快融入黎明的星空中。 第二十七章反击 南极的早晨变得阴沉沉的,下起了大雪,但戴维的心情却很晴朗。昨天晚上基地举行的庆祝游戏胜利的酒会开到很晚,但戴维睡得很好,现在神清气爽地与小将军们和南极的高级官员共进早餐。戴维很重视早餐这个机会,因为这时孩子们的心情还好,还没有因为一天的劳累和挫折而变得脾气暴躁和神经质,所以这一天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在早餐上谈定。 在充气大厅中,军乐队正在演奏,吃早餐的孩子们听着欢快的音乐,心情十分愉快。 戴维在席间说:“我预言,中国孩子今天就会声明退出游戏。” 七星将军斯科特切着一块牛排咧嘴一笑:“这没什么奇怪的,在昨天那样的打击下,他们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戴维冲斯科特举了举杯:“下一步把他们赶出南极就省事多了。” 斯科特说:“再下一步,是把俄罗斯孩子赶出游戏,然后赶出南极;接着轮到日本和欧盟……” “对俄罗斯孩子要谨慎些,谁知道他们口袋中还有没有面包渣呢?” 大家都点点头,他们都明白“面包渣”这个词的含义。 “我们真的能肯定中国孩子没有面包渣吗?”沃恩叉起一条生磷虾问。 戴维冲沃恩挥着拳头说:“他们没有!我说过他们没有!他们的面包很小,不会留下什么渣的!告诉你,我们的冒险成功了!” “你什么时候能够乐观起来?你到了哪里,哪里就笼罩在阴郁和沮丧的气氛中。”斯科特斜了沃恩一眼说。 “在死到临头之际,我会比你们谁都乐观的。”沃恩冷冷地说,一口把生磷虾吞了下去。 这时,一名上校军官拿着一个移动电话走来,伏在戴维的耳边说了声什么,然后把移动电话递给了他。 “哈哈,”戴维拿着电话兴奋地说,“中国孩子来电话了,我早就说过,他们一定会退出游戏的!”然后他举起话筒:“喂,华华吗?你好你好……” 戴维突然僵住了,孩子们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那特有的甜蜜笑容先是凝固了几秒钟,然后骤然消失。他放下话筒,四下看看找沃恩,他遇到危机时总是这样。看到国务卿后他说: “他通知我们,说他们在继续玩核弹游戏,刚向我们的基地发射了一枚核导弹,弹头当量400万吨级,将在二十五分钟后击中目标。” 沃恩问:“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 所有的目光都会聚到沃恩身上,他轻轻地放下刀叉,平静地说:“这是真的。” 紧接着另一名军官跑了进来,神色紧张地报告,预警中心已经发现一个不明发射体向这里飞来。那个发射体从中国西南部起飞时预警系统已有所察觉,但经过层层证实后它已飞越了赤道。 饭桌旁所有的小将军和官员都站了起来,他们都瞪大双眼,脸色骤变,好像这豪华的饭厅中突然闯进一群持枪的杀手。 “怎么办呢?”戴维不知所措地问,“躲到刚建成的那些地下机库里能行吗?” 七星将军大叫起来:“地下机库?狗屁!一次400万吨级的核爆炸,将使这个地区变成一个上百米深的大坑,而我们现在就在坑的中心!”他抓住戴维,用后者常骂自己的话骂道:“你个白痴!蠢猪!你让我们陷到这儿了!你让我们死在这儿了!” “直升机。”沃恩简单地说。这话提醒了大家,他们都向饭厅的大门拥去。“等等,”沃恩又说,大家立刻像钉子一样定在那里,“立刻通知所有飞机起飞,飞机上尽可能多地带走人员和关键设备,但不要说明原因,一定要保持镇静。” “那除了飞机之外的其他部分呢?命令基地全面疏散吧!”戴维说。 沃恩轻轻摇摇头:“没必要,在这点儿时间里,任何车辆都不可能开出威力圈,这样反而会引起大混乱,使得最后谁也逃不掉。”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拥出饭厅,只有沃恩仍坐在饭桌前,拿起餐巾擦了擦手,慢慢地起身向外走去,同时对乐队的孩子们摆摆手,示意没什么大事。 停机坪上,孩子们抢着登上三架黑鹰直升机,斯科特忙乱地爬进了机舱,当直升机的旋翼开始旋转时,他看看表,带着哭腔说:“只有十八分钟了,我们跑不了的!”然后转向戴维,“是你这个傻瓜把我们陷在这里的,我就是死了也饶不了你!” “注意您的风度。”最后上来的沃恩看了看斯科特冷冷地说: “我们跑不了的,呜呜……”七星将军哭出声来。 “死就那么可怕?”沃恩对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微笑,“要是愿意的话,将军,您还有十七分钟的时间做一个真正的哲学家。”然后他转向旁边的一名军官,“告诉驾驶员,不要爬高,核弹可能在两千米左右的高度爆炸,顺风以最快的速度向外飞,如果我们能飞出三十公里左右,就在威力圈之外了。” 三架直升机倾斜旋翼,加速向内地方向飞去。戴维从舷窗中向下看,看到南极基地在下面展开,看上去渐渐变成了一个复杂的沙盘模型,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天空雾蒙蒙的,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三架直升机仿佛悬在空中一动不动。但戴维知道,它们可能已经飞出了基地范围。他看了看表,时间从他得到警报后已过去了十二分钟。 “也许中国孩子在吓唬我们?”他对坐在旁边的沃恩说。 沃恩摇摇头:“不,是真的。” 戴维又伏在舷窗上向外看,外面还是雾蒙蒙一片。 “戴维,世界游戏结束了。”沃恩又说,然后闭起双眼靠在舱壁上,再也不说话了。 后来得知,这三架直升机在核爆炸前飞行了约十分钟,飞出了四十五公里左右的距离,逃出了核爆炸的威力圈。 直升机上的人们首先看到,外面淹没于一片强光中,用一名当时并不知情的小驾驶员的话说:“我们仿佛飞行在霓虹灯的灯管里。”这强光持续了约十五秒钟后消失了,与此同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地球在脚下爆炸。紧接着,直升机上的人们竟然看到了蓝天,那片蓝天呈一个以爆心为圆心的圆形区域,在飞快向外扩大,这是核爆的冲击波驱散了云层。后来知道,爆心周围百公里半径内的云层都被驱散了。在这片蓝天的正中,是顶天立地的蘑菇云。蘑菇云最初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两千米空中,是火球初步冷却后凝成的一团裹着烈焰的白色的大烟球,另一部分在地面,是冲击波激起的尘埃,像一个巨大的坡度平缓的金字塔。金字塔的塔尖向上伸出细细的一缕,最后把它与白色的大球连为一体。那个大球吸收了由金字塔传来的尘埃,色彩立刻变深了,其中的烈焰不时在球体的某一部分浮现。这时,下方的雾气已同云层一起被驱散,所以从直升机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面的情景,那名飞行员回忆说:“大地突然模糊起来,仿佛变成了液态的,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洪水,向我们飞行的方向冲去,而那些小丘陵则像是这洪水中的小岛和礁石,我看到一条简易公路上的车辆像一个个火柴盒一样被翻滚着冲走……” 三架直升机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起伏不定,有时高度低得紧贴地面,机身被飞沙走石打得砰砰作响,有时又被甩上高空,但总算没有坠毁。当直升机终于在一片雪地上安全降落后,孩子们都跳出机舱,仰望着海岸方向天空中高大的蘑菇云,现在它已变成了深黑色,南极洲仍在地平线下的朝阳刚刚照到了蘑菇云的顶端,勾出了一条不断变幻的金色轮廓,它周围那一大圈湛蓝的晴空还在缓缓扩大…… 第二十七章暴风雪 “这才是真正的南极啊!”华华站在漫天的飞雪和刺骨的寒风中说。周围能见度很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这里虽是海岸,但根本无法分清哪儿是海哪儿是陆地。在南极的各国的小首脑们紧靠在一起站在风雪之中。 “你这话不准确,”眼镜说,他必须大声喊,才能使别人在呼啸的风声中听到他的声音,“超新星以前的南极很少下雪的,这其实是地球上最干旱的大陆。” “是的,”沃恩接着说,他仍然穿得那么单薄,在寒风中很放松地站着,不像周围的孩子们被冻得缩头缩脑地打着寒战,严寒对他好像不起作用。“前面气温的升高使南极上空充满水汽,现在气温骤降又把这些水汽变成了雪,这可能是南极洲在今后十万年里最大的一场雪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在这里会被冻僵的!”戴维上下牙打着战说,一边跺着脚。 于是小首脑们又回到了充气大厅。这间大厅与以前在美国基地的那间一模一样,但后者已在公元地雷的核火焰中被汽化了。各国首脑聚集到这里,本是要召开南极领土谈判大会的,但现在这个全世界期待已久的大会已无意义。 公元地雷的爆炸结束了南极战争游戏,各国孩子终于同意坐到谈判桌前讨论南极大陆的领土问题。在过去的战争游戏中各国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与预期的不同,没有哪个大国在游戏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各国对南极的争夺又回到了起点,这就使得即将开始的南极领土谈判成为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在可以看得见的未来,是在南极重燃战火,还是有什么别的途径,孩子们心中一片茫然,但全球气候的骤变解决了一切问题。 其实,气候变化的征兆在一个多月前就出现了。在北半球,孩子们发现已消失两年的秋天又回来了,先是有久违的凉意出现,随后几场秋雨带来了寒冷,地上又铺满了落叶。在分析了全球的气象数据后,各国的气象研究机构得出了一致结论:超新星爆发对地球气候的影响是暂时的,现在全球气候又恢复到超新星爆发之前的状态。 海平面停止了上升,但其下降的速度比上升要慢得多。有许多小科学家预言,海平面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但不管怎样,世界大洪水已经结束了。 这时,南极的气温变化还不大,这里天气虽在变冷,大部分孩子都以为是刚刚过去的漫长的黑夜造成的,认为即将升起的太阳会驱散寒冷,南极大陆将出现第一个春天。他们哪里知道,在这个广阔的大陆上,白色的死神正在逼近。 在得出气候恢复的结论时,各国都开始从南极大陆撤出人员,后来证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刚刚过去的战争游戏共夺去了五十万孩子的生命,其中一半阵亡于常规战争游戏,另一半葬身于核爆炸中。但如果各国在全球气候恢复之际没有及时从南极撤出,死亡人数可能要高出四到五倍。各国在南极大陆的基地,大多是以零下十摄氏度左右的普通冬季的标准建设的,根本无法抵御南极后来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南极的气温变化在开始的一个月十分缓慢,这使各国孩子有机会在这段时间内从南极大陆撤出了二百七十万人,这在大人时代也是一个惊人的速度。但由于后续的撤离装备的需要,同时各国也都想在南极多少留下一些力量,所以南极大陆共有二十多万孩子留了下来。这时南极洲气候骤变,在一个星期内气温下降近二十度,暴风雪席卷整个大陆,南极顿时变成了一个白色地狱。 留在南极大陆的各国孩子紧急撤离,但由于气候恶劣,飞机几乎停飞,所有的港口都在一个星期内封冻了,船进不来,尚未撤离的二十多万孩子滞留在海岸。各国的小元首们大多仍在南极大陆,为参加南极领土谈判聚在一起,现在自然成为撤离指挥中心。小元首们都想把本国孩子们集合起来,但来自世界各国的二十多万孩子已在海岸混在一起。面对眼前的危险局面,小首脑们束手无策。 在充气大厅中,戴维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外面的情况,我们要赶快想出办法,不然这二十多万人都会冻死在海岸上!” “实在不行,就返回内陆的基地吧。”格林说。 “不行。”眼镜反对道,“在前面的撤离中,各国基地的设施已拆的差不多了,燃料只剩下很少,这么多人在那里也维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往返需要大量的时间,这样会失去撤离的机会。” “确实不能回去,就是基地的一切都完好,在这样的天气下,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也要冻死人的。”有人说。 华华说:“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海运上,空中航线就是畅通,运送这么多人在时间上也来不及,现在关键要解决冰封港口的问题。” 戴维问伊柳欣:“你们的破冰船现在走到哪儿了?” 伊柳欣回答:“还在大西洋中部,到这儿最快也要十天左右,别指望它们了。” 大西文雄提出建议:“能不能用重型轰炸机在冰上炸开一条航道?” 戴维和伊柳欣都摇摇头,斯科特说:“这样的天气轰炸机根本不能起飞。” 吕刚问:“B2和图22不是全天候轰炸机吗?” “但飞行员不是全天候的啊。”斯科特说。 佳沃诺夫元帅点点头:“其实大人们所说的全天候也不一定包含这样可怕的天气,再说即使起飞,能见度这样差,投弹也不可能达到炸开一条航路的准确度,只是把冰面炸出一大片窟窿而已,船还是进不来。” “用大口径舰炮和鱼雷怎么样?”皮埃尔试探着问。 小将军们都摇摇头,“同样是能见度的问题,就算用这类方法真能炸开一条航路,时间也来不及。” “而且,”华华说,“这样会破坏冰面,使得现在惟一可行的办法也不可行了。” “什么办法?” “从冰上走过去。” 在几公里长的风雪海岸上,到处挤满了废弃的车辆和临时帐篷,这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与后面的雪原和前面的冰海融为一体。看到小元首们沿海岸走来,孩子们纷纷从帐篷和车中跑出来,很快在他们周围聚成了一片人海。各国孩子都对他们的小元首喊着什么,但他们的声音立刻被风声吞没了。有几个中国孩子围住了华华和眼镜,冲他们大声喊: “班长、学习委员,我们现在怎么办呀?!” 华华没有回答他们,而是登上了旁边的一辆被雪覆盖的坦克。他指指风雪迷漫的冰海,对下面的人群大声喊道:“孩子们,从冰上走过去,走到陆缘冰的尽头,有好多大船在那里等着我们呢!”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风暴中传不了多远,就俯身对最近一个孩子说:“把这话向后传!” 华华的话在人海中传开来,不同国籍的孩子有的用翻译器传话,有的用手势比画,这个意思很明白,所以传到头也没有走样。 “班长你疯了吗?海上风那么大,冰那么滑,我们会像锯末一样被刮走的!”下面的一个孩子喊道。 眼镜对那个孩子说:“所有人手拉着手就刮不走了,向后传。” 很快,冰面上出现了一排排手拉手的孩子,每排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他们在暴风雪中向前走,渐渐远离海岸,远看像冰海上一条条顽强蠕动的细虫子。国家元首组成的那一排人是最先走上冰面的,华华的左面是戴维,右边是眼镜,再过去是伊柳欣。风吹着浓密的雪尘从脚下滚滚而过,孩子们仿佛行走在湍急的白色洪水之中。 “这段历史就这么结束了。”戴维把翻译器的音量开到最大对华华说。 华华回答:“是的,我们的大人有句俗话:没有过不去的事。不管事情多么艰难,时间总是在向前流动的。” “很有道理,但以后的事情会更艰难:南极在孩子们心中激起的热情变成了失望,美国社会可能会重新陷入暴力游戏之中。” “中国孩子也会回到无所事事的昏睡之中,中断了的糖城时代又会继续……唉,真难啊。” “但这一切可能都与我无关了。” “听说你们国会正在弹劾你?” “哼,那群狗娘养的!” “不过你可能比我幸运,国家元首可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是啊,谁也想不到历史这张薄纸能叠到那么厚。” 华华对戴维最后这句话不太理解,后者也没有解释。海上的强风和严寒使他们说不出话来,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向前走,并不时把两边滑倒的同伴拉起来。 在距华华他们一百多米远的另一队孩子中,卫明少尉也在暴风雪中艰难地跋涉着。突然他在风中隐约听到了一声猫叫,以为是幻觉,但又听到一声,四下看看,发现他们刚越过一个放在冰面上的担架,担架上已经盖满了雪,不注意会以为是一个小雪堆,猫叫声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卫明离开队列,一滑一滑地来到担架前。那只猫刚从担架上跑下来,在雪尘中发抖,卫明把它抱起来,认出了它就是西瓜。他掀开担架上的军毯,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人果然是摩根中尉,他显然伤得不轻,脸上满是白胡子似的冰碴,双眼却因高烧而闪闪发光。他好像没有认出卫明,说了句什么,声音在风中如游丝一般微弱。由于没有翻译器,卫明也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卫明把怀中的猫塞进军毯里,再把毯子给伤员盖好,然后到前面拉起担架向前走。他走得很慢,后面的一队孩子很快追上了他们,从队列中跑出几个孩子,一起推着拉着这个担架向前走。 有一段时间,孩子们周围只有纷飞的雪尘,白茫茫一片。他们虽在费力地迈步,感觉中却像是被冻结在冰海上。就在孩子们要被冻僵时,前方出现了船队黑乎乎的影子。对方通过无线电告诉他们不要向前走了,他们已走到了陆缘冰的边缘,前面是一片没冻实的虚冰,踏上去会陷下去的,船队将派登陆艇和气垫船来接他们。通过电台和步话机了解到,有上千名孩子跌入了冰海中的裂缝,但大部分孩子都到达了冰缘。 远方船队中一些较小的黑影在雪尘中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几十艘登陆艇,它们冲开浮冰,最后靠上坚实的冰面,打开前面方形的大口,冰上的孩子们便蜂拥而入。 卫明和那几个孩子把担架抬到一艘登陆艇上,由于这是专运伤员的船,那几个孩子转身出去了,卫明一直不知道他们都来自哪些国家。在舱内昏黄的灯光中,卫明看到担架上的摩根直勾勾地盯着他,显然仍然没认出他来。卫明抱起西瓜,对摩根说:“你不能照看它了,我带它去中国吧。”他又放下小猫,让它舔舔前主人的脸,“中尉,放心,你我经历了这么多场魔鬼游戏都死不了,以后也能活下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见。”说完他把西瓜放进背包里下了船。 华华正在和几名不同国籍的将军组织孩子们上船,让暂时上不了船的孩子不要都挤上前来,以防人过多使冰缘塌陷。后面的冰面上,等待上船的各国孩子都挤成一个个人堆避寒。华华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卫明,两个小学同学立刻拥抱在一起。 “你也来南极了?!”华华惊喜地问。 “我是一年前随B集团军的先头部队来的。其实我好几次远远地看到过你和眼镜,就是不好意思去打扰你们。” “咱们班上,好像王然和金云辉也参军了。” “是的,他们也都来南极了。”卫明说着,眼神暗淡下来。 “他们现在在哪儿?” “王然在一个月前就随第一批伤员撤走了,也不知现在回国了没有,他在坦克游戏中受了重伤,命倒是保住了,可脊椎骨断裂,这辈子怕是站不起来了。” “哦……那金云辉呢?他好像是歼击机飞行员?” “是的,在空一师飞歼10,他的结局痛快多了:在一次歼击机游戏中同一架苏30相撞,同飞机一起被炸成碎片了,他由此被追认了一枚星云勋章,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不小心撞上敌机的。” 为了掩盖自己的悲伤,华华继续问:“班上其他的同学呢?” “超元头几个月我们还有联系,在糖城时代开始后,他们同别的孩子一样,大部分离开了大人们分配的岗位,也不知都飘落何方了。” “郑老师好像还留下一个孩子?” “是的,开始由冯静和姚萍萍照顾他,晓梦还派人去找过那个孩子。但郑老师最后吩咐过,坚决不许借你们的关系给那孩子特殊照顾,所以冯静她们也就没有让那人找到孩子。糖城时代开始时,那孩子在保育院得了一种传染病,高烧不退,后来小命保住了,但耳朵给烧聋了。糖城时代后期,那个保育院解散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冯静,她说那孩子已转到别的保育院,现在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 华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种深深的忧伤淹没了他,使他那在严酷的权力之巅已变得有些麻木的心又变软融化了。 “华华,”卫明说,“还记得咱们班的毕业晚会吗?” 华华点点头:“那怎么会忘呢?” “当时眼镜说未来是不可预测的,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还用混沌理论来证明他的话。” “是的,他还说起测不准原理……” “可当时谁能想象,咱们会在这样的地方见面呢?” 华华已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那泪滴在脸上很快被寒风吹冷,然后结成了冰。他抬头看着同学,卫明的眉毛上结了冰,变成了白色,脸上皮肤又黑又粗糙,布满了伤痕和冻疮,还有生活和战争留下的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刻痕,这张孩子的脸已饱经风霜了。 “卫明,我们都长大了。”华华说。 “是的,但你要比我们长得更快才行。” “我很难,眼镜和晓梦也都很难……” “别说出来,你们绝不能让全国的孩子们知道这个。” “跟你说说还不行吗?” “华华,我帮不了你们,代我向眼镜和晓梦问好吧,你们是咱们班的骄傲,绝对的骄傲!” “卫明,保重。”华华握着同学的手深情地说。 “保重。”卫明紧握了一下华华的手,转身消失在风雪中。 戴维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这艘公元世纪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舰在暴风雪中像一个黑色的金属岛屿。在风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维听到舷边响起了一阵枪声,便问前来迎接他的舰长怎么回事。 “许多别国的孩子也想登船,陆战队在制止他们。” “混蛋!”戴维大怒,“让所有能上的孩子们都上舰,不要管是哪个国家的!” “可……总统先生,这不行吧?” “这是命令!去让那些陆战队员滚开!” “总统先生,我要对斯坦尼斯号的安全负责!” 戴维一巴掌把舰长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为冰海上那些孩子们的生命负责吗?你这个罪犯!” “对不起总统先生,作为斯坦尼斯号的舰长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至少现在还是!如果愿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里去,就像那你顶帽子一样,不信咱们试试?!” 舰长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说:“把你们的人撤走,谁愿意上就让他们上来吧。” 各国的孩子们从舷梯不断地拥上甲板,甲板上的风更猛,他们只好在一架架战斗机后面躲避寒风,其中许多人在冰缘上登陆艇时掉进海里打湿了全身,现在衣服上已结了一层发亮的冰甲。 “让他们到舱里,在甲板上这些孩子不久就会被冻死的!”戴维对舰长喊。 “不行啊,总统先生,先上来的美国孩子已经把所有的舱房都挤满了!” “机库呢?机库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几千人,也满了吗?!” “机库里装满了飞机啊!” “把它们都提升到甲板上来!” “不行啊!甲板上有许多大陆上飞来的歼击机,它们因天气恶劣在这里紧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机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们推到海里去!” 于是,一架又一架价值千万的歼击机,被从斯坦尼斯号的舷边推进了大海。宽阔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机从机库中提升上来的飞机占满,甲板上的各国孩子纷纷进入宽敞的机库,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地,机库中很快挤进了几千人。孩子们在暖和过来之后,纷纷惊叹这艘航母的巨大。这之前,已有上百名浑身湿透的各国孩子冻死在甲板上的暴风雪中。 这最后的大撤离持续了三天,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载着从南极大陆最后撤出的二十多万孩子,分成两支,向阿根廷和新西兰驶去。在撤离过程中,有三万多个孩子死于严寒,他们是超新星战争中在南极大陆上死去的最后一批人。 昔日布满船舶的阿蒙森海变得空旷了,雪也停了。虽然风仍很大,严寒的海天之间变得清澈起来。天开始放晴,地平线上的云裂开一道缝,南极初升的太阳把一片金辉洒在大陆上。那些曾经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无际的雪白,南极洲再次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但现在,史诗般惨烈的超新星战争,仿佛只是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中的一场噩梦,只是绚丽的南极光下的幻影;朝阳下的大陆只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戴维登上了停泊在近海的斯坦尼斯号航空母舰,这艘公元世纪九十年代下水的巨舰在暴风雪中像一个黑色的金属岛屿。在风雪迷漫的甲板跑道上,戴维听到舷边响起了一阵枪声,便问前来迎接他的舰长怎么回事。 “许多别国的孩子也想登船,陆战队在制止他们。” “混蛋!”戴维大怒,“让所有能上的孩子们都上舰,不要管是哪个国家的!” “可……总统先生,这不行吧?” “这是命令!去让那些陆战队员滚开!” “总统先生,我要对斯坦尼斯号的安全负责!” 戴维一巴掌把舰长的帽子打掉了,“你就不为冰海上那些孩子们的生命负责吗?你这个罪犯!” “对不起总统先生,作为斯坦尼斯号的舰长我不能执行您的命令。” “我是美国军队的总司令,至少现在还是!如果愿意,我可以立刻叫人把你扔到海里去,就像那你顶帽子一样,不信咱们试试?!” 舰长犹豫了一下,对旁边的一名海军陆战队上校说:“把你们的人撤走,谁愿意上就让他们上来吧。” 各国的孩子们从舷梯不断地拥上甲板,甲板上的风更猛,他们只好在一架架战斗机后面躲避寒风,其中许多人在冰缘上登陆艇时掉进海里打湿了全身,现在衣服上已结了一层发亮的冰甲。 “让他们到舱里,在甲板上这些孩子不久就会被冻死的!”戴维对舰长喊。 “不行啊,总统先生,先上来的美国孩子已经把所有的舱房都挤满了!” “机库呢?机库的地方很大的,能呆几千人,也满了吗?!” “机库里装满了飞机啊!” “把它们都提升到甲板上来!” “不行啊!甲板上有许多大陆上飞来的歼击机,它们因天气恶劣在这里紧急迫降,您看看,升降机的出口都堵死了!” “把它们推到海里去!” 于是,一架又一架价值千万的歼击机,被从斯坦尼斯号的舷边推进了大海。宽阔的甲板跑道很快又被由巨大的升降机从机库中提升上来的飞机占满,甲板上的各国孩子纷纷进入宽敞的机库,得到了一个温暖的栖身之地,机库中很快挤进了几千人。孩子们在暖和过来之后,纷纷惊叹这艘航母的巨大。这之前,已有上百名浑身湿透的各国孩子冻死在甲板上的暴风雪中。 这最后的大撤离持续了三天,这支由一千五百多艘船组成的庞大船队,载着从南极大陆最后撤出的二十多万孩子,分成两支,向阿根廷和新西兰驶去。在撤离过程中,有三万多个孩子死于严寒,他们是超新星战争中在南极大陆上死去的最后一批人。 昔日布满船舶的阿蒙森海变得空旷了,雪也停了。虽然风仍很大,严寒的海天之间变得清澈起来。天开始放晴,地平线上的云裂开一道缝,南极初升的太阳把一片金辉洒在大 陆上。那些曾经暴露在天空下的岩石和土壤再次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无际的雪白,南极洲再次成为人迹罕至的地方。也许,在遥远的未来,会有许多人重新登上这块严寒的大陆,寻找那厚厚的白雪掩盖着的五十多万孩子的尸体、无数的坦克残骸、和两个直径达十多公里的核爆炸留下的大坑。在这个大陆短暂的春天中,来自世界各国的三百万孩子曾在火焰和爆炸中相互搏杀,发泄着他们对生活的渴望。但现在,史诗般惨烈的超新星战争,仿佛只是刚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中的一场噩梦,只是绚丽的南极光下的幻影;朝阳下的大陆只有一片死寂的雪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十八章新总统 戴维惊煌失措地闯进椭圆形总统办公室。他长出一口气,用手抓挠着脸上的冻疮,那是从南极归来的大多数孩子都带有的标志。他看到小姑娘贝纳正坐在总统的高背椅上,悠闲自在地修着指甲。看到戴维进来,她翻翻白眼儿说: “赫尔曼·戴维先生,您已经被国会弹劾,无权再到这间办公室里来,事实上您连白宫都无权进来。” 戴维抹抹额头说:“我是想走的,可大门外那帮小暴徒想要我的命!” “这是您应得的,是您把事情搞糟了,您是美国历史上把事情搞得最糟的总统。” “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对我说话?!你,你怎么坐到我的椅子上了?我走了你就可以这么不懂礼貌?!” 贝纳两眼看着天花板说:“事实上您现在需对我有礼貌。” 戴维正要发作,沃恩走了进来,对戴维说:“您可能还不知道,弗朗西丝·贝纳已当选为美利坚合众国超新星纪元的第二任总统。” “什么?!”戴维看看那个在总统宝座上修指甲的金发小女孩儿,又看看沃恩,哈哈大笑起来:“别开玩笑了,这个小白痴,她连数都数不清呢!嘻嘻嘻……” 贝纳猛一拍桌子,但把小手拍疼了,放在嘴边哈着气,用另一只手指着戴维厉声说:“住嘴,否则您将被控告诽谤总统!” “你们要对合众国负责!”戴维指着沃恩说。 “这是全体美国孩子的选择,新总统是通过合法选举产生的。” “呸!”戴维朝贝纳啐了一口,“我们在南极洲出生入死,你却在国内的媒体上卖弄风骚!” “诽谤总统!”贝纳又朝戴维瞪圆了小眼睛喊道,然后得意地一笑:“我很像秀兰·邓波儿,所以大家选我。这点我比你强,你虽然帅,可哪个明星都不像。” “呸!要不是最近电视里成天放那些破黑白片,现在谁知道邓波儿?!” “这是我们的竞选策略。”贝纳又甜甜地一笑。 “民主党人真是瞎了眼!” 沃恩说:“其实也可以理解,世界战争游戏之后,国民需要一个温和些的人物来代表他们的意志。” 戴维轻蔑地撇撇嘴:“这个芭比娃娃能代表美国意志?现在,对南极的失落感笼罩了全国,美国国内再次陷入暴力游戏之中。事实上,现在合众国所面临的险境,比南北战争时期要可怕得多,这个国家随时都可能崩溃,在这种时刻,美国孩子却把国家交给芭比娃娃……” 沃恩指着总统办公桌上的两个按钮,打断戴维说: “外面很多的人都对这两个按钮感兴趣,媒体也有过种种猜测。他们认为,这两个按钮关系着国家命运。总统按下其中的一个,就会立刻接通与所有北约国家的联系;按下另一个,战争警报就会在全国响起,轰炸机离开地面,核弹飞出发射井……诸如此类。” 事实上,那两个按钮的用途一个是要咖啡,另一个是叫勤杂工来打扫房间。戴维无言以对。 贝纳已经修完了指甲,接下来对着小镜子用一把小钳子修睫毛,同时对沃恩说:“戴维确实一直在高估自己,感觉自己像神一样主宰着世界。我可没那么蠢,我对自己的力量,并没有外人对这两个按钮那种误解,我知道自己不聪明,但总比像戴维那样向反方向聪明强。” 沃恩点点头:“在这点上您很聪明。” “我骑在历史这匹马儿上,不拉缰绳,随它走到哪儿,而不是像戴维那样扯着缰绳硬把它向悬崖上赶。” 沃恩又点点头:“这很明智。” 贝纳放下小镜子看了一眼沃恩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你可以去创造历史,但你得把大部分功劳归到我身上。” 沃恩说:“这没问题,我对在历史上留名不感兴趣。” 贝纳俏皮地一笑:“我看到了这一点,要不你早就当总统了。但你在创造历史的时候至少应该告诉我些什么,以便让我在国会和记者面前有说的。” “这好办。”沃恩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戴维愣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的,我明白,沃恩先生把我们都当成实现他的思想的工具,国家和世界是他的舞台,任何人都是供他在舞台上任意操纵的木偶,对,他就是这么想的……”他气急败坏地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支大鼻子形状的斯诺克短管左轮手枪,他用枪指着沃恩说:“你这人太阴险太可怕,我要在你脑袋上开天窗!我早就讨厌你那脑袋了!” 贝纳惊叫一声,要去按警铃,但沃恩轻轻挥手制止了她。“您不会开枪的,那样您就走不出这幢您并不喜欢的旧大楼了。您是个典型的美国人,干什么都以投入大于产出为铁的原则,这是您本质的弱点。” 戴维收起了枪,说:“投入当然要大于产出!” “但创造历史不能这样。” “我以后不创造历史了,我烦了!”戴维说,然后跳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这凝聚了他无数梦想的椭圆形办公室,顾自逃走了。 戴维从白宫的后门出去,手里拿着一个摩托头盔。他找到了一辆他以前放在那里的林肯牌轿车,打开车门钻进去,戴上头盔,又从车内找到一个墨镜戴上,然后发动汽车开了出去。在白宫外面,那上百名要找他算账的孩子仍聚在那里,但他们对这辆车没有太注意,任它开去。戴维在穿过人群时扫了一眼车外,看到了一条孩子们打出的横幅: “不要戴维要贝纳,世界游戏换个玩儿法!” 戴维开着车在首都无目的地乱转。华盛顿特区现在只剩很少的人口,这里的孩子大多跑到工业集中的大城市去谋生了。事实上,除了政府机构外这里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现在是上午九点多,但城市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四周仍像深夜一样寂静。戴维现在更加深了对这座城市的感觉:一座陵墓。他怀念起喧闹的纽约,他是从那里来的,还要到那里去。 戴维觉得这辆林肯车很扎眼,这种高级玩艺儿已不再适合自己了。他在波托马克河边的一个僻静的地方把车停下,下车从后箱中取出沃恩送给他的那挺米尼米轻机枪。他看了看枪上那个半透明塑胶弹匣,里面还有少半匣子弹,他把枪端平,对准几米外的林肯车,哒哒哒打了一个连射,枪口喷出三束火焰,后坐力使他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他坐在那儿直勾勾地盯着那辆汽车,看到什么也没发生,就拄着枪站起来,转动枪管尾部的火力调节阀把射速调到最高,再晃晃悠悠地把枪端平,又对着汽车射击。急促的枪声在河上空回荡,他也再次跌坐在地上,汽车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又站起来,牛仔裤的小屁股上沾了圆圆的两圈土,他再次扫射汽车,打光了弹匣,林肯牌轰地一声腾起一团裹着火焰的黑烟燃烧起来。戴维兴奋地高呼:“呜呼噜——”扛着那挺机枪一蹦一跳地跑了。 “孩子世界将变得更加神奇和怪异,真是个好时候,我们必须想出一个新游戏来。”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里,沃恩对新总统说。 第二十九章回家 深夜,故宫笼罩在玫瑰星云的蓝光中,午门上盘旋的那一群夜鸟早已飞回巢。在无边的寂静中,这座古老的宫殿睡着了,做着幽深的梦。 晓梦沿着长长的展厅慢慢地走着,文物从她身旁缓缓移去,古老的青铜和陶土在星云的蓝光中变暖了,变软了,她甚至觉得有细细的血管在它们上面显现出来,那都是凝固了的古代的生命和灵魂,晓梦置身于他们无声的呼吸之中;那无数的铜器和陶罐中,似乎已注满了 像血液那样充满活力的液体;玻璃柜中长长的《清明上河图》在星云的蓝光中模糊一片,但却有隐隐约约的喧闹声飞出来;前面的一尊兵马俑发出蓝白色的荧光,仿佛不是晓梦向他走去,而是他向她飘浮过来……晓梦从最南面的近代部分开始,向北走去,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展厅,时间和历史在星云的蓝光中从她身边向后流去,她踱过了一个个朝代,走向远古…… 这时,大移民已在中国的土地上完成,长江以北的半个国土已成无人区,包括首都在内的城市和乡村都变得空无一人。孩子们都迁移到南方去生活。现在,南方的土地上虽然生活着三亿人,但比起大人时代来那里仍显得很空阔,孩子们在那里的生活也轻松了许多,有更多的时间接受教育和玩耍。北方的生态将慢慢地恢复,绿色将渐渐地覆盖大地。以后会有很多孩子到北方广阔的土地上游玩,在空寂的城市中,在绿色的田野上,他们将领略中华文明那逝去的岁月。 晓梦已走到了文物展厅的尽头,这是上古时代展区,是中华文明的源头。前面那些时代的东西,精雕细琢,她感到敬畏,但难以理解,似乎有堵无形的墙把她同那些时代隔开来。当走进近代的展区时,这种陌生感更深,使她几乎丧失了向前走的勇气。既然不算遥远的清朝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难道还指望理解前面那些遥远的时代吗?但出乎晓梦的预料,越向文明的上游走,她的陌生感就越少,当走到那无比遥远的文明源头时,这孩子突然置身于一个熟悉而亲切的世界中!就像一次遥远的旅行,漫漫的路途上走过的全是陌生的不可理解的地域,这些地域中全是陌生的不可能理解的大人,他们说着听不懂的语言,过着另一种生活,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但当她走到天地的尽头时,竟发现一个同自己一样的孩子世界!那些近代精致华美的文物不属于孩子们,创造出那种文物的人类已经长大了;人类的童年虽然更加遥远,但与孩子们是相通的。晓梦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仰韶文化的遗留物:一个陶土罐。她看着那个粗糙的制品,想起了幼年时代的一场大雨,想起了在雨后的彩虹下她用地上的泥做出的那个东西。她看着的时代是盘古开天地的时代、女娲补天的时代、精卫填海的时代、夸父追日的时代。后来的人类长大了,胆却小了,再也没有创造出如此惊天动地的神话。 晓梦打开陈列柜上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把那个陶土罐捧出来,她觉得那东西是温热的,在她手中发出微微的震颤,那是一个包含着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她把耳朵贴到罐口上,有声音呢,好像是风声,那是远古原野上的风声。晓梦把陶罐举起,对着明亮的玫瑰星云,陶罐在蓝光中泛出淡淡的红光。她盯着上面的一条鱼的图案,那几根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线条微微扭动起来,那一个小黑圈所表示的鱼眼突然变得有神了;有许多影子在陶罐粗糙的表面上浮动,看不清楚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些赤裸的形体,在同什么比他们大得多的东西搏斗着;远古的太阳和月亮都盛在这个罐里,把金色和银色的光芒洒向那些形体。陶罐上的那些图案,那些鱼呀兽呀,全像一双双眼睛,越过了上万年的漫漫岁月。晓梦和第一位祖先的目光相遇了,那目光把一种狂野的活力传给她,使她想大叫,想大哭大笑,想什么衣服都不穿在狂风呼啸的原野上奔跑。晓梦终于感觉到了自己血管中先祖的血液。 晓梦穿过星云照耀下的古老宫殿,她的手中捧着那只远古的陶罐,她想把它带到南方的新首都去。她小心翼翼,走得很慢,就像捧着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当她走到金水桥上时,古老宫殿的最后一道大门在身后轰然闭上。 与乘飞机早早回国的戴维不同,华华和眼镜仍同中国船队一起颠簸在海上。 刮了两天的大风终于停了,但浪仍未减,夜空阴云密布,深夜中的洋面上只能看见一条条滚动的白浪。 这是中国孩子从南极撤出的最后一支船队,有一百多艘军舰和运输船。船队从阿根廷启 航已有二十二天了,在航程将尽时遭遇到一场大风暴。昨天风最大时,走在后面的两艘吨位较小的运输船被巨浪吞没了,另一艘两万吨级的货轮想去救援,船长轻率地命令转舵,使船体横对浪峰,船在几道巨浪的打击下很快倾覆。从另一艘军舰上起飞的两架直升机也无声无息地掉进大洋,船队指挥部只好放弃救援的努力,四千多个孩子葬身于漆黑的太平洋中。剩下的三十八艘船继续在大风浪中进行着艰难的航行。在这之前,孩子们早已领略了航程的严酷:先是受恶劣的舱内条件和晕船的折磨,然后是食品短缺,每天每人的定量只够一顿吃饱,蔬菜更是没有,维生素药片也数量有限。有一半的孩子患了夜盲症,败血病患者也越来越多,回家的渴望支撑着每一个人。 浪终于开始减小,为在风浪中采取最安全的迎浪行驶方式,船队已偏离航线行驶了两天,现在整个船队正在试着艰难地转向,雷鸣似的浪击声从船头移向左舷,船体的左右摇摆加剧了。 这时,大洋上空乌云散去,玫瑰星云把光芒洒向洋面,洋浪接住了光芒并把它撕碎,太平洋仿佛变成一片壮观的蓝色火海!孩子们纷纷跑上甲板,晕船和饥饿使他们步履艰难,他们梦游般地涌向船边,长时间地凝视着玫瑰星云下的茫茫海天,直到东方现出第一缕曙光。 “海岸!”有人大喊了一声。 船队中几艘驱逐舰上的舰炮对空鸣响起来,别的船上也升起了一串串照明弹和焰火,炮声浪声风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混为一体,在天空和海洋之间轰响着。 海天连线处,祖国的海岸已在曙光和玫瑰星云的光芒中隐现。 尾声 终于写完了!我像一个潜水者露出水面时一样长吸了一口气。这水我足足潜了半年,这半年,这本书占据了我的一切生活。现在我可真是“写”完的,又停电了,政府说是太阳能电池阵列又出了毛病,我只好拿起古老的笔。但昨天笔给冻住了,没写成;今天倒是没冻住,我却在炎热中大汗淋漓,汗水滴到稿纸上。这气候啊,一天一个样,甚至一小时一个样儿,不开空调真难受。 看看窗外,是一片嫩绿的草地,其上点缀着移民村的房屋,都是那种淡黄色的简易平房。再向远看,天啊,还是不看了吧,除了沙漠就是沙漠,一片荒凉的红色,不时有一阵沙尘暴扬起,遮住了昏红的天空中本来就没有多少热度的太阳。 这鬼地方,这鬼地方啊! “你说过写完书就要陪孩子的!”弗伦娜走过来说。 我说我在写附记,马上就完了。 “我看你呀,可能是白费力气,从史学角度来说,你这本书太另类;从文学角度看,又太写实。” 她说的对,出版商也是这么说的,唉,有什么办法,这是史学界的现状逼出来的啊! 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超史研究者是不幸的。超新星纪元到现在也只有三十多年,可对它的历史研究已是轰轰烈烈,早已超出了史学的范围,成了一种商业炒作。书出了一本又一本,大都是哗众取宠之作。一些无聊的所谓史学家们还把这三十多年分成许多时代,其数量比超元前历史中的朝代都多,时代的长度精确到天,分段炒作,大赚其钱。 目前对超元史的研究大致分为两个学派:架空学派和心理学派。 架空学派最为盛行,该学派的研究方法是对历史进行假设,如:如果超新星射线的强度再强一点点使只有八岁以下的人存活,或再弱一点点使二十岁以下的人存活,超元的历史会是怎样?如果超新星战争不是以游戏形式而是打公元概念的常规战会怎样?等等。这个学派产生自有其原因:超新星的爆发使人类意识到,历史进程从宇宙角度看有一定的偶然性,正 如该学派的代表人物刘静博士所说:“历史是顺一条小溪而下的一根小树枝,可能在一个小旋涡中回旋半天,也可能被一块露出水面的小石头绊住,有着无穷多种可能。史学作为一门科学,如果只研究其一种可能,就像玩一副全是A的扑克牌一样可笑。”该学派的产生还与近年来量子力学的纤维宇宙理论被证实有关,纤维宇宙论对包括史学在内的各门学科产生的深远影响才刚刚才始。 我不否认架空学派中有一些严肃的学者,如亚历山大·列文森(著有《断面的方向》)、松本太郎(著有《无极限分支》),他们的研究都把历史的另一个可能走向作为一个独特的角度,以它来阐明真实历史的内在规律,对这些学者我是持尊敬态度的,他们的著作遭到冷遇是史学界的悲剧。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个学派也给那些靠花拳绣脚哗众取宠的人提供了很合适的舞台,他们对架空历史的兴趣远大于真实的历史,与其把这些人称做史学研究者,还不如叫空想小说家合适。他们中的代表人物就是上面提到的刘静。她最近频繁地在媒体上露面,为她的第五本书大肆炒作,据说这本书版税的预付款就高达350万火星元,书名叫《大如果》,从这名字就可以看出是什么货色了。说到刘静博士的治学态度,不得不提到她那公元世纪的父亲。别误会,我并不是搞血统论,但既然刘博士反复强调她的学术思想是受了她那伟大父亲的影响,我就不得不对其父做一些了解。这还真不容易,我翻遍了公元世纪的资料,检索了所有可能找到的古老的数据库,都没有查到那个人。好在刘静曾是弗伦娜的研究生导师,就托她去问刘博士本人,结果得知:刘静那个一事无成的父亲刘慈欣在公元世纪写过几篇科幻小说,大多发表在一本叫SFW的杂志上(我考证过,是《科幻世界》杂志,它就是现在垄断两个行星上的超媒体艺术市场的精确梦幻集团的前身)。弗伦娜还拿来了其中三篇,我把其中的一篇看了一半就扔到一边了,真是垃圾,小说里的那头鲸居然长着牙!在这种父亲的影响下,刘静博士做学问的态度和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 超史研究的心理学派则严肃得多,这个学派认为,超元历史之所以大大越出了超元前人类历史的轨迹,是由于超元社会的孩子心理所至。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冯·施芬辛格所著《原细胞社会》,系统阐述了公元初没有家庭的社会的独特内涵;张丰云所著的《无性世界》走得远了一些,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其中对一个性爱还基本没有出现的社会的分析还是很严肃很精辟的。但我认为心理学派的基础并不牢固,事实上,超元孩子的心理形态与公元世纪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在某些方面,他们比公元孩子更幼稚,而在另一些方面,他们比公元大人都成熟。超元历史和孩子心理,谁造就谁,这是一个鸡和蛋的问题。 还有一些严谨的学者,他们不属于某个学派,但其超史研究的成果还是很有价值的。比如A·G·霍普金斯,其著作《班级社会》对孩子世界的政体进行了全面的研究,这本巨著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攻击,但大多是出于意识形态原因而不是学术原因,考虑到本书所涉及的领域,这也不足为奇;山中惠子的《自己成长》和林明珠的《寒夜烛光》,是两部超元教育史,虽然其中的情感因素都重了些,但仍不失其全面客观的史料价值;曾雨林的巨著《重新歌唱》,以一种严谨而不失诗意的手法系统地研究了孩子世界的艺术,这也是超史研究中少有的既在学术界叫好又在媒体叫座的著作……这些学者的研究成果的价值还需经时间考验,但他们的研究本身是严肃的,至少没有出现过像《大如果》这样的东西…… “一提到我导师,你总是不能冷静。”在旁边看着我写字的弗伦娜说。 我能冷静吗?她刘静冷静了吗?我这本书还没出,她就在媒体上冷嘲热讽,说它“小说不像小说,纪实不像纪实,历史不像历史,不伦不类”。这种用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行径,对超史研究中已经不太纯净的学术空气肯定不会有什么好的影响。 我这么写也是出于无奈。历史研究的前提是必须让历史冷却下来,超元这三十多年的历史冷却下来了吗?没有。我们都是这段历史的亲历者,超新星爆发时的恐惧、公元钟熄灭时的孤独、糖城时代的迷茫、超新星战争的惨烈,这一切都在我们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烙印。在移居到这里之前,我家住在一条铁路旁,那时我每天晚上都被一个相同的噩梦折磨着,在梦中我在黑色的原野上奔跑,天地间响着一种可怖的声音,像洪水、像地震、像大群的巨兽在吼叫,像空中的核弹在轰鸣。有一天深夜,我终于从噩梦中惊醒,猛地砸开窗子,外面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在玫瑰星云照耀的大地上,缓缓行驶着一列夜行列车……在这种状态下能从理论层面上研究历史吗?不能,我们缺少理论研究所必需的冷静和疏离,对超元初历史的理论研究需要等它与研究者拉开一段距离才能正常进行,这也许是下一代的事了。对于我们这一代的超史研究者,只能把历史用白描方式写下来,给后人留下一份从历史亲历者和历史研究者两个角度对超元初历史的记录,我觉得现在在超元史学中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但这并不容易。我最初的设想是从一个普通人的视角去写,对国家高层和世界进程用文摘插入的方式,这样写就更像小说了。但我是一名史学研究者,不是文字家,我的文学水平还不足以做到从一滴水见大海,所以就反其道而行之,直接描写国家高层,而把普通人的经历细节用文摘插入表现。当年的孩子领导人现在大多已离开了他们的岗位,这使他们有很多时间接受我的采访,这就写成了现在刘静博士所说的“不伦不类”的书。 “爸爸爸爸,快出来呀,外面凉快下来了!”晶晶敲着窗玻璃喊,他的小脸儿紧贴在玻璃上,把小鼻子都挤扁了。我看到远处那些孤立的奇峰在红色沙漠上投出了长长的影子,太阳要落了,当然凉下来了。 但我毕竟是一个史学家,还是忍不住要做自己该做的事。现在对超史的研究集中在对几个关键问题的争论上,这种争论还扩散到媒体上,越炒越热,而严肃的超史研究者们对此发 表的意见反而比一般人少,我借此机会把自己对超史研究中的几个热点问题的看法说一下。 一、超新星纪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两个极端的看法,其一认为自超新星爆发时就开始了,其理由是宇宙的标志是纪元开始最权威的标志。这显然站不住脚,人类的历法的标志是宇宙的,但纪元标志只能是历史的;其二认为超新星战争开始时才是真正的超元初,这同样说不过去,因为战争之前,历史的进程早已越出了公元模式。我认为比较合理的新纪元开始时间应该是公元钟熄灭,有人会反对说那时的历史还是公元模式的。但历史总是有其惯性,你总不能说耶稣诞生时全世界的人都是基督徒了。公元钟这个标志无论在历史意义上还是在哲学意义上,都有其十分深刻的含义。 二、关于公元末各国用模拟国家的方式挑选孩子国家领导人的成功与失败,特别是它的合法性。对这个问题我不想多说,即使是现在,那些认为这种方式不可接受的人也没有提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更别说在那个每个国家都面临生死存亡的严峻的时刻了。现在的史学界充满了这号自以为是的人,让他们认识自己的最好方法就是到架在两座高楼间的铁轨上去走一走。 三、世界战争游戏的目的是游戏还是争夺南极?从现在的成人思维回答这个问题是不容易的,正像超元前的战争,政治、经济、民族和宗教问题往往融为一体,很难把它们分开来;南极游戏也一样,在孩子世界,游戏和国家政治是不可分的,是一个事物的两面。这又引出下面一个问题: 四、在超新星战争中美国孩子的战略问题。有人提出,由于美国孩子在军事力量上占很大优势,如果打常规战争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南极。在常规战争中,美国孩子可以使用强大的海军切断敌人的海上运输线,这样别国根本不可能向南极投送兵力。持这种想法的人缺乏起码的世界政治常识,只是以公元世纪浅薄的地缘政治学观点来思考超元世界,他们不懂得世界政治中的基本原则:势力均衡原则。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其他国家会立刻结成同盟,其中的中、俄、欧、日这些国家中的任一个组合,其力量都足以与美国抗衡,最后形成的实力格局与游戏战争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是国家换成了联盟,政治上的表现更公元化些而已。 ………… “爸爸爸爸,快出来呀!你不是答应和我们一起看蓝星星的吗?它就要升起来了!” 我叹了口气放下笔,心想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徒劳的理论探讨了,于是决定就此打住。我站起身走出门,来到外面的草地上,这时太阳已经快落下去了,玫瑰星云开始显出它的光度来。 “天啊,天空干净了!”我惊喜地喊道。以前出门时看到的空中那些不动的脏云消失了,天空显示出纯净的淡红色。 “都一个星期了,你才知道!”弗伦娜拉着晶晶说。 “政府不是说没钱清洗防护罩吗?” “是志愿者干的!我还去了呢,我清洗了四百平方米!”晶晶自豪地说。 我抬头看看,见那两千米高的防护罩顶部还有人在清洗最后一块脏云,他们看上去是玫瑰星云明亮的蓝色背景上的几个小黑点儿。 这时天冷了下来,下起了雪。近处嫩绿的草地、防护罩外红色的沙漠、太空中灿烂的玫瑰星云,加上空中飞飞扬扬的洁白雪花,构成了一幅让人心醉的绚丽画面。 “他们总是调不好气候控制系统!”弗伦娜抱怨说。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由衷地说。 “升起来了升起来了!”晶晶欢呼。 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颗蓝色的星星,它像是放在天空这块淡红色轻纱上的一块蓝宝石。 “爸爸,我们是从那里来的吗?”晶晶问。 “是的。”我点点头。 “我们的爷爷奶奶一直住在那里吗?” “是的,他们一直住在那里。” “那是地球吗?” 看着那蓝色的星球,我像在看着母亲的瞳仁,泪水在我的眼中打转,我哽咽着说: “是的孩子,那是地球。”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初稿于娘子关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稿于娘子关 二零零一年四月二日三稿于娘子关 二零零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四稿于娘子关 后记 在一片黑暗中,你拉着爸爸妈妈的手慢慢地向着某个方向走,黑暗中你看不清他们的身影,但那两只手使你的精神踏在坚实的大地上。突然,那两只手松开了你的手,你徒劳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想找回那两只手,你绝望地大喊,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你的声音…… 这可能是每一个人在童年都做过的梦,黑暗中丢失了爸爸妈妈的手,是每一个孩子最恐惧的事。 这也是全人类最恐惧的事,这恐惧深深地根植于人类文明之中,使得古老的宗教在今天仍然存在,并在人类的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面对黑暗而幽深的宇宙,人类徒劳地想抓住一双并不存在的手。从这个意义上讲,现在的世界已经是这篇小说中所描写的孩子世界了,全人类就是一个找不到双亲之手的孤儿,心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同时,任人性中幼稚和野性的火苗燃起,最后燃成了疯狂的毁灭之火……我们甚至远不如小说中的孩子们幸运,在大学习中没人教我们。 如此说来,这本书只是讲述了一个相当平淡的故事。 当你被诊断为癌症时,世界在你的眼中会突然变成另一个样子:天空是红的太阳是蓝的;而当你最后得知这是误诊时,天空又变成蓝的太阳又变成红的,但在你眼中,这已不是以前的天空和太阳了,对于你来说,世界和生活增加了许多内涵。一个人的末日体验是一种很珍贵的体验,那么全人类的末日体验呢?如果世界经历了这样一次“误诊”,那全人类同样会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我们的天空和太阳,更珍惜他们以前视为很平常的一切,人类世界将沿着一条更合理的轨迹运行。而能够带来这种末日体验的文学,只有科幻小说。 另一个不可少的体验就是生活体验,在您的周围的人群中,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五光十色的人生,这不同的人的不同经历,使我们感叹生活的丰富多彩。但人类文明作为一个整体只有一个,孤独地运行在银河系一个旋臂顶端的荒凉太空中。我们相信,在这个宇宙中肯定有众多的文明每时每刻都在演绎着不同的历史,但我们看不到它们,时间长了我们就会误认为我们文明的历程是惟一的,不会再有别的选择。科幻小说为我们创造了种种不同于现实的文明历程,通过对这些虚拟历史的感受,我们能跳出现实而体会到许多深藏在现实之中的东西。 一部《战争与和平》,洋洋百万字,却只是描述了地球上一个有限区域几十年的历史;而一篇几千字的短篇科幻小说,如阿西莫夫的《最后问题》,却可以描述从现实到宇宙毁灭的千亿年的时光。科幻文学是惟一现实的文学。对于一名科幻评论家说的这句话,大多数人可能不以为然,但它确实从某个方面道出了实情。从科幻的想象世界中看现实,能使我们对现实有更真切、更深刻的认识。美国科幻研究者冈恩曾说过:“科幻小说所描写的灾难,往往是整个人类种族的灾难。”从本质上说,科幻小说的主人公是全人类,在科幻世界中,全人类已不仅仅是一家,而是广漠宇宙中孤独地生活在一粒太空灰尘上的、一个单一的智慧微生物。 这就是科幻小说的魅力,它能让我们用上帝的眼光看世界。 透视现实和剖析人性不是科幻小说的任务,更不是它的优势。科幻小说的目标与上帝一样:创造各种各样的新世界。 中国的科幻文学确实还处于幼稚阶段,直到今天,我们的科幻小说也没能真正创造出一个自己的想象世界,我们只是在人家创造出的多个世界中演绎自己的故事。 但从另一方面看,科幻文学从本质上说是幼稚的,它所要表现的,是童年时代的人类面对广漠深邃的宇宙所产生的好奇和恐惧,以及探索的冲动。在这样的一个宇宙面前,人类的科学和哲学都很幼稚,科幻做为表现这两者的惟一一个文学形式,浸透着稚气也就不奇怪了。当未来人类的科学发展到极限,宇宙的一切毫发毕现之日,也就是科幻消亡之时。 “……从第一次看见彩虹起,我就把她当成一座架在空中的五彩大桥了,我想那是一座水晶做的大桥,里面闪着五彩光柱。有一次下完大雨后,我就没命地朝彩虹那儿跑,我真想跑到她的脚下,攀到它那高得吓人的顶上,看看天边那排大山后面是什么,看看世界到底有多大。但我跑,她好像也向前移,最后太阳一落山,它就从下向上融化了……” 书中的这段描写,是作者童年的真实经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是一个追梦的旅程,与其他虚幻的梦不同,科幻创造的梦就像那道彩虹,是连接着大地的真实存在,是太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尽管它终将消失,但我们会发现自己已在追梦的路上前进了不少,长大了不少。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www.qisuu.com